夜風吹拂,帶來田野小路那混雜畜糞與泥土和青草的獨特氣味,讓彌拉德的心寧靜了不少。默誦著腦海中的經文,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池塘邊。
為磨坊提供動力的小河在這里停駐又很快匯入更寬廣的河流,眼下這不大的池塘上覆滿了浮萍,一人多高的蘆葦也遮蔽住了視線。
細碎的喘息與甜膩到快要流出蜜的話語隨著野鴨與蒼鷺涉水的動靜一起飄進了他的耳朵。
…有其他人也在此處,而且還是兩位。
明白到池塘對岸漸漸靠在一起的黑影意味著什么,彌拉德哂笑著轉身準備離開為這對夜間私會的情人留出空間。
等會。有些不太對勁。
邁出的步子頓在了半空。
空氣彌漫著似曾相識的魔力,源頭毫無疑問就是那對情人所在的方向。那無孔不入又包容一切的魔力他近些日子里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
身體比意識更先反應過來。
葦叢在氣浪中驟然分開好似大海為某位圣者讓出通路,未等葦桿折斷的脆響被水禽察覺,彌拉德就已立在那對仍在**的情人面前。
受驚的水鳥撲騰翅膀飛離了這片水域,現場的氣氛凝滯,蜜里調油的曖昧氛圍蕩然無存。
“我白天見過你,磨坊主的兒子。孩子,到我身后來?!?/p>
言簡意賅的命令。
他低聲吟唱,松軟濕潤的泥土逐漸硬化,只需一個念頭就能洞穿眼前的魔物。
那可憐的男孩臉上還帶著心醉神迷的笑容,顯然是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彌拉德緊蹙著眉,打量依偎在男孩身旁那蠱惑人心的魔物。
少女的上半身,下面則是線條流暢的馬身。
半人馬?不,不對。這附近沒有半人馬的聚落,那群傲慢野蠻的劫掠者也絕不會接受人類男性的求愛。
半透明的鰭,鱗片,魚尾。
一個詭異的猜想慢慢在他心中浮現。
馬形水怪?或者說…凱爾派?
難道說千年過去這種喜歡拖人下水的魔物已經學會擬態出人類的模樣了?
“干…干什么了?我警告你哦人類!就算你是公主看上的人也不能打擾我和洛奇相親相愛呀!怎么這么沒禮貌呢,羞羞臉!”
那魔物鼓起腮幫子,雙手環住了男孩的腰腹,后者大夢初醒般哆嗦起來,眼中的恐懼逐漸增長,是了,這才是人類面對魔物時的正常模樣,他再熟悉不過。暗中準備發動魔法遮蔽住男孩的視線,以免留下心理陰影,他的語氣格外柔和,
“別怕,孩子。我會保護好你,現在閉上眼睛,默數三聲后就往教會的方向跑,知道了嗎?”
“別傷害愛爾吉!她沒有惡意!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攤開手臂擋在凱爾派面前,迎著彌拉德復雜的眼神。這位磨坊主的孩子雖說衣衫不整身材瘦削,但依舊堅定克服了對教士和他背后若隱若現的教會火刑架幻覺的恐懼,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保護自己的愛人。
……是不是搞錯了些什么?
現在這滑稽的對峙場面,怎么感覺他變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它是魔物。是會把你拖進水,撕開你的肚子,吞食你的身體只留下肝臟的魔物?!?/p>
“那么血腥野蠻的事我才不會做咧!拖進水里后會干的事當然只有那一件啦!”
“求求您放過我們吧…我知道您是很厲害的教士…我…我……就算被愛爾吉帶到水里,那也是我想要的結果……”
“哦哦哦是愛的告白!安心啦我會好好享用你的身體的!”
這幾把孩子,沒救了。
彌拉德罕見地在心里默默罵了一句臟話。
凱爾派本身就是很擅長偽裝與蠱惑人的魔物,但知道真相后還這么維護魔物的受害者彌拉德倒是第一次見。
哪怕是魅魔的受害者也會拖著枯瘦如柴的身體求救呢。
年輕人總是義無反顧地往歧途上狂奔而不自知,但這并不是他們的錯。身為教士,就該盡到應盡的義務,為他們掃清路旁的霧障,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指引出正確的道路。
于是彌拉德筆直地朝前方伸出手。水面似乎終于寧靜下來,下一刻,血霧自他的手腕處爆散,鐵銹味蓋過了葦叢與藻荇的味道,接連不斷的血液滴落在他們腳下的地面,這對于魔物來說是完全無法拒絕的成癮物。
好好看著吧。你心中的完美情人壓抑不住魔物的本能,撕破偽裝的模樣。
“流…流血了??!為…為啥啦!誒?大叔你的手腕在流血誒?發生什么了?洛奇洛奇快去找點水藻,我告訴你的可以止血的那種…”
“哦…哦,好,好的…”
“……”
他看著魔物就這么把手中的人質放走,男孩卻沒有跑向教會,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向池塘蹲下身子去撈水里漂浮的藻荇。
“千年前我的母親登上魔王之位,在父親的輔佐下,修改了世界規則,令魔物不再是屠殺的道具。”
“獲得人形的魔物們,現如今恰似滿懷戀心的少女,不再渴求殺戮與食人,尋求著與人類的結合?!?/p>
那是被他刻意忽略,藏匿在記憶角落里不愿深思也不愿承認只當做妄言的話語。
“呃,這個出血量應該沒割到動脈吧…?大叔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公主看到你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會哭哭的哦!”
他突然有些厭煩了。
甩了甩手,他手腕上那道駭人的口子赫然消失不見,驚得面前的魔物瞪大了雙眼。
“完全沒有施法的痕跡!馬戲團的魔術師嗎你是?”
“愛爾吉,我,我找到了…教士先生,您,您沒事了?”
磨坊主的寶貝兒子手上捧著一團濕答答的水草,如果彌拉德沒認錯這種水草曬干后確實有止血的功效,可以當做臨時繃帶使用。
疲倦席卷了他的身體。
他的這次復活是個錯誤,他本不該在千年后的如今醒來,與其面對眼前這對傻瓜一樣的情侶,他更想投身于戰場讓本能主導自己。
主神啊,如果您能聽見,請回應我,解答我的困惑吧。
疑問沒入了虛無,沒有回答。
“…我沒事,孩子。是我在馬戲團里學的戲法,嚇唬你的。喜歡這個把戲嗎?”
鮮血沒入了泥土,不見蹤影。
“介意和我說說,你們是怎么認識,怎么相愛的嗎?”
他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