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勇又去了一趟流民安置點,讓田修文尋善刻印者,不惜代價。
田修文心領神會,他被林四勇的膽大所折服,這個秀才是真的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了。
他利用夜間在骯臟擁擠的流民間悄然尋訪。功夫不負有心人,竟真找到一個因私刻縣衙稅票印章獲罪,家破人亡的老刻匠老陳頭。
田修文將人拉到避人處,亮出林四勇給準備的,幾塊油汪汪的臘肉和一小袋精米。“幫我刻個印,這些歸你。事成之后,帶你一起走,去南方,有地種,有飯吃。”
老陳頭渾濁的眼睛在看到食物時爆發出駭人的綠光,聽到南方有地種時,更是渾身劇震。他顫抖著接過田修文手上的包袱。“三天……兩天……不,給我一天,就一天……”老陳頭嘶啞著破鑼嗓子將石頭和肉緊緊摟在懷里。
果真,一日后,一方粗糙卻形神兼備的“大名府戶房印”塞到了田修文手中。
因為已經給足了看守好處費,田修文讓其給林四勇傳遞來安置點的消息。
林四勇拿到這方印章的時候,手都在抖。他蘸上印泥,屏住呼吸,在公文落款處,穩穩地,用力蓋下去。鮮紅的印章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一種詭異的“權威”。
現在就差一份核心的文件了,押送“公憑”。流民去墾荒肯定不是單獨去的,需要官差押送才行。不過這份文書林四勇看過,他知道格式,可以仿寫。
大名府軍巡院為押解流民事:
差撥本院子弟田修文年約三十,面有須,身長體壯,右眉有疤。押解附籍墾荒流民林大勇戶貳拾口,前赴兩浙路湖州府長興縣交割。
沿途關津隘口,驗憑放行,毋得阻滯,事畢回銷。
右給付田修文收執。準此。
落款處,他仿造了一個軍巡院常見的押衙官簽名。印章再次成為難題,戶房印章勉強可用,但軍巡院印不同。林四勇一咬牙,讓老陳頭依葫蘆畫瓢再刻一方相仿的。不求完美,但賭的就是盤查者不會細究。
林四勇又草擬了幾份沿途可能需要的過所底稿,內容簡略,只等需要臨時填寫地名、日期并加蓋偽印。
油燈噼啪一聲,爆了個燈花。林四勇看著桌上這幾份墨跡已干、朱印刺目的“公文”,心中沒有半分成功的喜悅,只有沉甸甸的巨石壓著。
接下來就看田修文的了,林四勇揉了揉額頭,收起“公文”。
大名府城外流民安置點,夜色如墨。在安置點最深處,幾座幾乎被廢棄掩埋的破棚夾角,形成了一個相對隱蔽的死角。這里遠離那些麻木游蕩的身影和兵丁巡邏的路線。
“都聽好!”田修文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味。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四勇兄弟在外頭,拼了命,給我們尋了一條活路。”
黑暗中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聲,林老頭枯瘦的手緊緊抓住了身邊大兒子的胳膊。
“官府要處理我們了,附籍去窮得鳥不拉屎的村子,還是被拉去填壕溝擋箭?都是死路。”
“唯一的活路,就是南遷,去湖州,官府有口風,那邊有荒地,能落戶安身。當時我們逃出來的時候四勇的意思也是去湖州。不過現在的情況跟他當初預期的不一樣,我們現在都被登記造冊了,就不能按當初他設想的方式去湖州。”
“別怕,四勇兄弟弄到官府文書,我們是奉官命南遷湖州墾荒的附籍流民。”他刻意加重了奉官命三個字。
我田修文就是押送你們的“官差”。
“現在,聽清楚規矩,記死了,一個字都不能錯。”田修文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每一張在陰影中模糊的臉。
“第一,絕對服從。”他的聲音帶著前鏢頭特有的命令口吻,“路上,一切聽我,聽四勇兄弟的安排。讓走就走,讓停就停,讓趴下就趴下。沒讓你們開口,就把嘴縫上。誰敢自作主張,亂跑亂叫,害了大家,別怪我姓田的翻臉無情。”
林大勇等人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連最懵的長寧都被這嚴厲的語氣嚇得往母親懷里縮了縮。
“第二,記住身份。”田修文指著自己,“我,是押送你們的官差田爺。”又指向林家眾人,“你們,是被官家安排去湖州墾荒落戶的流民,記住了嗎?”
“記住了……”黑暗中響起幾聲細弱蚊蠅的回應。
“大點聲,沒吃飯嗎?”田修文低喝。
“記住了。”林大勇帶頭,聲音壓抑卻堅定。其他人也紛紛跟著低應。
“第三,沉默是金。”田修文逼近一筆,氣息噴在眾人臉上,“路上,把嘴閉緊,除了“奉官命去湖州墾荒”這九個字,別的屁都別放。別人問打哪里來?問家里事?問去哪里?統統回這九個字,問多了,就裝聾作啞,裝病,裝傻,尤其是你。”他目光銳利看向李氏懷里的長寧,“看好娃,別讓他亂說話。”
“第四,熟記文書。”田修文從懷里摸出一張折疊的紙,這是林四勇謄抄的關鍵信息,不含偽造細節。
借著極其微弱的天光,快速而清晰地念出偽造文書上每個人的姓名、年齡、以及登記的體貌特征。他念得慢,確保每個人,尤其是作為戶主的林大勇牢記自己的官方身份。
“記死了,這就是你們在官冊上的樣子,問起來,一個字都不能錯。”
交代完畢,田修文做了個手勢。林大勇和林二勇立刻無聲地移動到兩個入口方向,背對著眾人,豎起耳朵,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田修文這才蹲下身,從棚子角落一個散發惡臭的破麻袋里,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個相對干凈的、鼓鼓囊囊的舊包袱。
包袱解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幾床又薄又硬、散發著霉味的破舊被褥,幾個癟癟的粗麻袋象征性地裝了小半袋混合著麩皮和沙土的粗糧。幾個同樣破舊的水囊。這些東西被迅速分發下去,拿在手里,是流民最標準的“行頭”。
接著是十幾個用厚油紙仔細包好、再用細麻繩捆扎嚴實的小包。田修文壓低聲音快速交代:“金瘡藥、風寒散、止瀉丸、驅蟲粉。每個人分幾個,貼身藏著。這是救命的,別弄濕了。”
幾大塊被切割成小塊堅硬如石的肉干,一包包用厚厚布裹得嚴實的粗鹽,還有一小包珍貴的,用多層油紙包裹的褐色糖塊。田修文都發下去讓他們藏好。
物資分發完畢,林老頭第一個開口,聲音嘶啞卻清晰:“都聽田爺的,聽四勇的。一個腳印都不能錯,為了娃兒,為了咱林家,拼了這條老命,也得走到湖州。”
“對,拼了。”林大勇低聲附和。
田修文沉聲道:“好,都給我打起精神,等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