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田修文上次面對水匪的氣勢,船老大這兩天態度柔和了不少。只要不是停靠的時候,在行船中如果沒有人看見允許他們出來透透氣。
船只緩緩駛入平望鎮水域,但見河面陡然開闊,數條水道在此交匯,漕船、客舟、漁船穿梭如織,人聲鼎沸,儼然一個水上的繁華樞紐。兩岸商鋪林立,旗幌招展,好不熱鬧。
然而,這繁華卻讓擠在船艙縫隙偷望的林家眾人更加緊張。船速明顯慢了下來,最終近乎停滯,隨著水波微微蕩漾。甲板上,船老大與兩名船夫聚在一處,低聲交談著,目光不時掃過水面和周圍船只,神情間似有凝重的權衡。
林四勇與田修文對視一眼,心中同時一緊。莫非到了地頭要卸“貨”?還是出了什么變故?兩人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腳步聲靠近,船艙門被拉開,船老大那張古銅色刻滿風浪痕跡的臉探了進來,目光掃過艙內一張張惶恐不安的面孔,最終落在林四勇和田修文身上。
對林四勇或田修文說:“前面快到平望了,水道分岔。一條是官塘,寬綽好走,但前面三塔灣和王江涇兩處肯定有官兵的卡子。另一條是繞遠走荻塘,水淺河岔多,他娘的水匪比河里的魚還多。”
他吐了口唾沫,繼續說:“白爺的船,走官塘是規矩。卡子上的老爺們都是熟人,打發點酒錢就好說話。要是走荻塘,被水匪盯上,那才是叫天天不應!你們全都給我縮回艙里去,打死不準出聲!聽到任何動靜都當自己死了!”
貨船隨著其他船只緩緩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透過狹小的縫隙,田修文看到前方水道收窄,一座石橋橫跨兩岸,橋墩旁拴著幾條漆成朱紅色的官船,上面站著幾名身穿號衣、腰挎樸刀的官兵,正懶洋洋地吆喝著過往船只靠邊接受查驗。一面褪色的“巡檢”字旗無精打采地垂在竿頭。
“來了。”田修文對身邊的林四勇用氣聲吐出兩個字,兩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林四勇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家人,所有人都死死捂住了口鼻,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孩子們被按在母親懷中,裹在厚厚的衣物里,生怕一絲嗚咽泄露出去。
貨船笨拙地靠向官船。一個看似小頭目的稅吏,歪戴著帽子,打著哈欠走上前來,用長竹竿隨意地敲了敲貨船的船舷:“哪來的?裝的什么貨?往哪去?”
船老大早已換上一副諂媚的笑臉,點頭哈腰地迎上去:“軍爺辛苦!小的是從無錫來的,運點粗麻和陶器去吳江。混口飯吃,混口飯吃。”他說話間,極其自然地將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沉甸甸的粗布錢袋塞進了稅吏手中,動作熟練得如同呼吸。
那稅吏掂量了一下分量,手指在袋外微微一捏,臉上立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神色。但他并未立刻放行,這是他的“規矩”收了錢,也得擺出查驗的樣子,以示盡責。
他用竹竿胡亂捅了捅堆在甲板上的幾個麻袋,又故作隨意地朝貨艙方向走來。“下面裝的什么?打開看看!”
貨艙內,所有人心跳驟停!林四勇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聲音。田修文的手無聲地握緊了藏在身后的哨棒,肌肉緊繃,腦中飛速計算著若事發,如何能瞬間制住這稅吏搏一條生路。
林歲安也趕緊捂住紅丫的嘴巴,害怕這小丫頭會突然出聲。
大舅母也把小豆丁的嘴巴給捂住,這段時間都是大舅母母乳喂養的,但是因為一路風餐露宿的,營養又不夠,大舅母的奶水也不足。好不容易被奶粉喂得有點肉的小豆丁這段時間都干癟下去了。看得她都有點心疼,自己帶了那么長時間,真真是一把屎一把尿,前世今生第一次帶小孩。自從一家人匯合后,她都找不到機會偷偷給喂點。
船老大心里也是猛地一揪,但臉上笑容不變,搶上一步,看似是引路,實則用身體巧妙擋住了通往艙口的路徑,同時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為難和暗示:“軍爺,下面……下面都是些壓艙的破爛玩意兒,又潮又臭,還有不少怕人的老鼠竄來竄去,怕是臟了您的眼和靴子。您看這日頭毒的,不如……”他話沒說完,但眼神又瞥了一下稅吏手中的錢袋,意思再明白不過,錢您收了,差不多就行了。
稅吏瞇著眼看了看那緊閉的、似乎確實不太干凈的艙板,又掂了掂手里實實在在的銀錢,再看看船老大那“懂事”的樣子,終于失去了“深入基層”的興趣。他打了個哈哈,順勢下臺階:“行了行了,料你也不敢夾帶私鹽鐵器!快走快走,別擋著后面的船!”
“謝軍爺!軍爺公侯萬代!”船老大如蒙大赦,連聲道謝,趕緊揮手讓船員撐船。
貨船緩緩駛離卡口,直到將那朱紅色的官船和石橋遠遠甩在身后,徹底看不見了,船上所有人才如同瀕死的魚一樣,猛地喘過一口氣來!貨艙內,響起一片壓抑已久的、帶著后怕的急促呼吸聲和幾聲再也忍不住的低低啜泣。每個人的內衣都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背上,冰涼一片。
田修文緩緩松開了緊握的哨棒,手心全是汗。林四勇癱軟地靠在一個貨箱上,感覺剛才那短短一刻,幾乎耗盡了全身力氣。
他們成功闖過了又一關,依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江湖上那套丑陋卻實用的“規矩”。但每一次這樣的“成功”,都像是在深淵邊緣走了一遭,讓他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自身命運的卑微與無力。
船,繼續向南,但空氣中的緊張感并未完全消散,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關卡是否還能如此“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