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闖過王江涇官卡后,船上所有人都心有余悸。船老大雖然表面鎮定,但也深知剛才的兇險,不愿再在白天冒險靠近大市鎮。他決定連夜行船,避開主要關卡,尋找一處偏僻的野岸停泊過夜,讓大家都緩一口氣,也讓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
船老大憑借經驗,將船駛入一條遠離主航道的狹窄支流,在一片茂密的蘆葦叢后找到了一處荒廢的小碼頭,決定在此過夜。
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水聲、蟲鳴和風吹蘆葦的沙沙聲。
或許是林家人自從上船后的表現讓他還算滿意,船老大沉默地煮了一鍋稀薄的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米粥,里面扔了幾條干癟的咸菜。
他盛了一碗給自己和船員,然后猶豫了一下,將鍋推到艙口,對著里面沒好氣地低聲道:“……鍋里還有點剩的,誰想吃自己來弄點,別他娘搶!弄灑了老子把你們都踹下去!”
船艙里的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都愣住了。自他們上船后真的是一口熱乎飯都沒吃過,天天都是干糧配冷水。大人還能熬得住,小孩跟老人真的有點頂不住了。
坐在艙門口的田修文順勢把粥端了進來,有熱粥喝,他還猶豫什么。
那點稀粥被盡量平均地分給了孩子們和兩位體弱的老人,然后是婦女。輪到壯年男人們時,鍋里幾乎只剩下一點涮鍋水。但沒有人抱怨。
田修文將空鍋送還時,船老大正蹲在船頭發呆。田修文低聲道了句:“謝了?!?船老大哼了一聲,沒看他,望著漆黑的河水。
半晌才粗聲說:“別謝我,謝白爺的貨還沒交吧。要是凍死幾個,老子不好交代。” 沉默片刻,他又仿佛自言自語道:“……娘的,還有三天就能到湖州了,還有個硬關卡呢……” 這句看似無心的抱怨,卻是一個重要的信息。田修文心中一動,記下了。
越往湖州靠近船老大緊繃著臉,不再有任何廢話,只偶爾用極低的聲音命令船員加速。兩岸的田疇屋舍漸漸被更多的桑林、魚塘和起伏的矮丘所替代。
“快了,就快到了……”林家眾人內心既期待又有點忐忑不安,還有最后一個逃不過的官卡等著。
白天,他們擠在貨艙里,忍受著顛簸和異味。夜晚,船只往往選擇極其荒僻的河灣或蘆葦蕩停泊。
田修文和林四勇輪流守在艙口,他們的疲憊已深入骨髓,但眼神卻不敢有絲毫放松。他們知道,最后,也是最難的一關,就在前面等著。
航行的第三日午后,船速明顯慢了下來。河道變得繁忙,但氣氛卻莫名壓抑。船老大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他最后一次掀開艙板,目光掃過底下那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聲音嘶啞而嚴厲:
“前面就是晟舍!湖州的門檻子!把你們的魂都給老子收好了!待會兒,不管聽到什么,感覺到什么,就算有刀捅下來,也得給老子當成是老鼠撞的!誰敢出一口氣,老子立馬把他扔出去頂罪!聽見沒有!”
死亡的威脅如此直白,貨艙內一片死寂,林家眾人一路以來適應的鍛煉的很好,沒有很緊張,反而很從容。該捂嘴的捂嘴。
很快,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前方的河道被木柵和水寨封鎖,幾條比王江涇更大的官船橫亙水上,船上官兵衣甲鮮明,刀槍晃眼,神情也遠比之前的稅吏倨傲兇狠。一面碩大的“巡檢”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停船!驗貨!所有人等,出示路引!”一名軍官模樣的漢子厲聲喝道,聲若洪鐘。
船老大再次堆起諂笑,點頭哈腰地迎上去,熟練地遞上早已加厚了的錢袋:“軍爺辛苦!小的是……”
“少廢話!”那軍官一把抓過錢袋,掂了掂,卻并未收起,反而冷笑一聲,“這點錢,打發叫花子呢?如今是什么時節?上頭嚴查奸宄!你這船吃水不淺啊,底下裝的什么?打開!所有人,都滾出來接受盤查!”
船老大心頭一涼,知道遇到硬茬子了。他連忙又是作揖又是賭咒發誓,暗示可以再加錢。但那軍官似乎有意刁難,或是真想查點功勞出來,竟不顧船老大的暗示,揮手讓兩名士兵拿著長矛就往貨艙走來!
貨艙內,林家人嚴陣以待,盡量縮小自己都緊緊靠著一起。田修文全身肌肉繃緊,目光死死盯住艙口,計算著暴起發難的可能。林四勇則用身體死死護住身后的家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船老大似乎下了極大決心,猛地撲上去,幾乎是將一個更大的銀錠子塞進了那軍官的懷里,同時用帶著哭腔的低聲急道:“軍爺!高抬貴手!實在是下面……下面是城里周老爺要的‘特殊貨物’,見不得光,更不能見人!周老爺怪罪下來,小的實在擔待不起,您……您行個方便!”
他報出了一個名字。那軍官愣了一下,掂量著手里沉甸甸的銀子,又聽到地方豪強的名頭,臉上的兇悍終于收斂了幾分。他狐疑地瞪了船老大一眼,又看了看那緊閉的艙板,最終哼了一聲,將銀子揣入懷中。
“娘的,神神秘秘!滾吧!下次再讓老子碰上,沒這么好說話!”他罵罵咧咧地揮了揮手。
柵欄打開,貨船如同獲得特赦的囚犯,慌忙駛離這令人膽寒的鬼門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水寨的旗幟,船老大才虛脫般靠在船舷上,大汗淋漓,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貨艙內,死里逃生的慶幸并未帶來歡呼,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劇烈的心跳聲。
過了晟舍,船只真正進入了湖州地界。但船老大并未絲毫放松,反而更加急切地催促行船,專揀人煙稀少的小河道穿行。
終于在第三日傍晚,船只在一個極其荒涼的地方減緩了速度。這里是一片長滿蘆葦和雜草的沼澤河岸,遠處只有幾座荒墳和廢棄的田埂,看不到任何人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