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爺”的船自然不會停靠在湖州府城熱鬧繁華,有官府胥吏巡查的主碼頭。船只悄然駛離主航道,沿著一條支流岔河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最終在一個看起來頗為荒涼破敗的小碼頭緩緩靠岸。
這里被稱為“潘家渡”,更像是河邊一個自然形成的土坡,胡亂砌了些石板,搭著幾間歪歪扭扭的茅草棚子,看起來早已廢棄。遠處能望見湖州城的輪廓,但此地卻人煙稀少,只有蘆葦在風中搖曳,顯得格外僻靜和蕭條。這顯然是漕幫勢力私下里使用的,進行不便見光交易的隱秘小港。
船剛停穩(wěn),船老大就不耐煩地打開船艙門,催促道:“到了到了!快下船!趕緊的!別磨蹭!”
林家眾人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踏上湖州濕潤的土地。雙腳發(fā)軟,幾乎站立不穩(wěn),久違的踏實感與強烈的虛脫感同時襲來。
田修文和林四勇最后下船,林四勇把船費二十兩雙手遞給船老大,對其抱拳:“多謝一路護送,還請代我們向‘白爺’和錢先生道聲謝。”
船老大卻冷笑一聲,眼神銳利地掃過他們和他們的破行李:“謝就不必了!記住你們的本分!管好自己的嘴,忘了這條船,忘了‘白爺’,咱們就兩清了。要是日后在湖州地界聽到什么不該有的風聲.......”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威脅意味十足。
說完,他不再多看他們一眼,轉(zhuǎn)身指揮船夫解纜、撐篙,貨船迅速離開岸邊,很快消失在蜿蜒的河道盡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不能待在這兒!”田修文率先打破死寂,目光銳利地掃視空曠的河灘,“太扎眼了,萬一有官船或漕幫的人過來,我們就是活靶子!”
林四勇強迫自己從虛脫感中掙脫出來,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田大哥說得對!所有人聽著,互相攙扶,跟上田大哥,先找個能藏身的地方!”
在田修文的帶領下,一家老小拖著幾乎凍僵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河岸,鉆進了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個半塌廢棄的破草棚,勉強能遮擋些風寒。
擠進狹小的空間,林四勇立刻壓低聲音:“都聽好!我們的路引文書,寫的是去長興縣墾荒。只有在長興,這話才有人可能信!留在府城地界,就是死路一條!”
“在真正的官府吏員眼中,恐怕不堪一擊,一旦遇到盤查的,多問幾句家鄉(xiāng)風物,鄰里細節(jié),就足以將我們打入萬劫不復。”
他目光掃過一張張惶恐的臉:“第一步,必須盡快趕到長興!但在這之前,我們先吃點東西休息會,再去打聽清楚路。”
等田修文休息得差不多了,將短刀藏好,背上了一個包,里面就裝了幾個雜豆餅子,再就是一把騾肉:“我出去找找路子。”說著便消失在竹林外。
他不敢走大路,專挑荒僻小徑。走了約莫兩三里地,看到一處冒著炊煙的偏僻農(nóng)家。他沒有直接上前,而是觀察了片刻,確認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家后,才走上前,遠遠就拱手,刻意放緩了北方口音:“老丈,老嬤嬤,叨擾了。”
那老農(nóng)警惕地拿起鋤頭:“你找誰?”聽著雖然口音重,但明顯是個會官話的。
田修文停下腳步,露出一個疲憊而盡量和善的笑容:“俺們是北邊逃難來的,想去長興縣投親,迷了路,想跟您打聽個道兒。俺.......俺能幫您劈點柴火,換口熱水喝嗎?”
他態(tài)度謙卑,又提出以勞換物,稍微降低了老農(nóng)的戒心。老農(nóng)打量他一番,指了指院角的柴堆。
田修文立刻動手,掄起斧頭,動作麻利地將一堆硬木劈得整整齊齊。老農(nóng)看著,臉色緩和了不少。
歇息時,老農(nóng)端來一碗熱水。田修文一邊喝,一邊狀似無意地問:“老丈,聽說長興縣那邊有荒地可以墾?”
“長興?哦,西邊那邊山里是有......不過也難哦。”老農(nóng)嘟囔著,“你們有文書嗎?沒文書可不行,里正老爺要查的。”
“有,有文書,大名府給的。”田修文趕緊點頭,又壓低聲音,“老丈,從這兒去長興,走哪條路能避開大鎮(zhèn)子?俺們拖家?guī)Э冢麦@擾了地方......”
老農(nóng)看了看他,嘆了口氣,大致指了條沿著山腳走的荒僻小路,又提醒道:“路上小心點,最近不太平......聽說也有逃難的聚在一起搶東西......”
“老伯,我那親友說過他在長興縣比較窮的地方。我一時沒想起名字,如果可以我我們準備就在那村落戶。”
那老伯想了很久,“那應該是在長興縣西鄉(xiāng)一帶 你到時候再找人打聽打聽。”
田修文千恩萬謝,臨走前,從包里拿了幾塊騾肉干,硬塞給老農(nóng):“一點北邊帶來的嚼頭,您老嘗嘗......” 老農(nóng)推辭不過,最終收下,反而回贈了他幾個新蒸的,還溫熱的糙米菜團子。
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田修文迅速返回。幾個菜團子立刻分給了老人和孩子。
“打聽到了,有一條山路,能繞開大鎮(zhèn)子,直通長興西境。但路上也不安全。”田修文快速說道,“我們必須連夜走,白天躲起來!”
沒有猶豫的余地。稍事休息后,趁著夜色深沉,林家二十八口人再次踏上路途。田修文在前探路,王氏斷后,隊伍沉默地在漆黑的山野小徑上艱難跋涉。孩子們困得東倒西歪,被大人背著抱著;姑娘們互相攙扶。每一步都走得特別小心。
天亮前,他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坳,灌木叢生,勉強能藏身。所有人擠在一起,啃著冰冷的雜豆餅子,熬過漫長的白日。
又經(jīng)過一個夜晚的艱苦跋涉,在天快亮時,他們終于繞過了可能有官兵盤查的主要路口,踏入了長興縣西境的荒僻地界。這里山巒起伏,人煙明顯稀少。
所有人都已到了極限,幾乎是用意志力在拖著身體前行。終于,在一條結(jié)冰的小溪邊,他們看到了一塊半埋在地里、字跡模糊的界碑,上面依稀可辨“長興”二字。
“到了....我們......到了......”林四勇聲音干澀,幾乎說不出話。
沒有歡呼,只有一片死寂的喘息和幾聲壓抑的啜泣。抵達長興,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如何讓里正相信他們,如何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去......無數(shù)更嚴峻的挑戰(zhàn),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