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別賣關子了!”翠花嬸子急道。
“哎,你這個人就是心急,是里正家的小閨女,叫…叫蘭姐兒的!前陣子不是一直說在議親嗎?我都以為要找門當戶對的讀書人當正頭娘子呢!”
“是啊,怎么了?難道沒成?”
“成是成了!”王嬸的聲音帶著一絲諷刺的意味,“可你們知道是給誰家當媳婦嗎?”
“哎喲,你這個人說話老喜歡吊人胃口,趕緊的。”李寡婦也受不了她的磨嘰。
“縣尉!城里的劉縣尉!”王嬸子吐出這個名字,看到周圍幾個人瞬間瞪大的眼睛,滿意地繼續道:“聽著是攀高枝兒吧!可仔細一打聽,是去做妾!填房都算不上!就是個新納的妾室!”
“不能吧?里正老爺那么要臉面的人,舍得讓自家親閨女去給人做小?”李寡婦壓著嗓子驚呼。
“臉面?”王嬸子冷笑一聲,“臉面能當飯吃,還是能換前程?那劉縣尉雖說年紀大了點,但可是實打實的八品官!手里管著咱們這一片的治安捕盜呢!聽說里正老爺為了大公子以后的前程,還有他家在縣城的生意能順當些,才巴巴地把小女兒送過去!八字都合過了,就等著挑日子抬過去呢!”
“我的老天爺…”翠花嬸子手里的菜刀徹底停下,“這…這跟賣女兒有啥區別?蘭姐兒才多大?十六?十七?那劉縣尉怕的年紀怕是快趕上她爹了吧?”
“可不是嘛!”王嬸子的語氣帶著一絲惋惜,“聽說蘭姐兒在家哭鬧了好幾場,尋死覓活的,都被里正關起來了。里正夫人也病了一場,可架不住里正老爺鐵了心啊!
“哎,造孽啊…“李寡婦嘆了口氣,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臉上復雜的表情,“以前還羨慕他家閨女生得好,不用像咱們土里刨食。現在看看當個莊戶人家的正頭娘子,粗茶淡飯,也比給個老頭子當妾,人身不自由強!滿枝當年是糊涂,可好歹是自己選的……”
“噓!快別說了!”王嬸子猛地打斷她,警惕地朝門口看了一眼,只見新晉的秀才娘子陳氏端著一疊洗好的碗筷進來。
灶房里瞬間鴉雀無聲,只剩下鍋里的湯汁“咕嘟咕嘟”翻滾的聲音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幾個婦人立刻地下頭,裝作專心干活的樣子。
陳氏將碗筷放在案板上,動作有些僵硬。她顯然感受到了剛才那股不尋常的寂靜和婦人們閃躲的目光。她沒看任何人,只是拿起一塊干凈的抹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著碗沿的水漬,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各位嬸娘嫂子,家里遭了變故,喜事當前,更需謹言慎行。有些閑話,聽聽也就罷了,傳出去,損人也不利己。咱們莊戶人家,最要緊的是本分、積德。這灶上活計辛苦,還望各位多費心,也算是給林家,給…四勇積福了。”她特意加重了“四勇”兩個字。
這番話,軟中帶硬,既點明了“閑話”的不妥,又抬出了“積德”和“秀才”的名頭,把幾個村婦堵的啞口無言。王嬸子等人連連應聲:“是是是,秀才娘子說的是。”
陳氏不再言語,只是繼續擦著碗。
林家的喜宴,終究是在一片表面喧囂、內里緊繃的氣氛中開席。院子里支起了二十張的方桌,堂屋也擺放了三桌。坐滿了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鄰里。
每桌上擺著大碗的燉肉、整雞、紅燒獐子肉、豆腐、清蒸魚、青菜,一簸箕的二和面饅頭,還有幾壇濁酒。
喧鬧的交談聲、勸酒聲、孩童的嬉鬧聲,試圖掩蓋那份回揮之不去的尷尬。
林老頭和林老太強打著精神,穿梭在各桌間敬酒,臉上的笑容卻是硬貼上去的。林大勇和林二勇也陪著,林四勇作為主角,被安排在堂屋門口的主桌首位,左右手邊坐著里正王有才和他的丈人陳秀才,另是幾位村老。
林四勇的幾位同窗則由林三勇陪同坐在左手邊的另一桌。右手邊那桌坐的是林老太的幾個兄長和去敬酒的林老頭幾人。
林滿枝母女幾個則由小劉氏帶領著妯娌和孩子們一起在灶房單開一桌吃。
酒過三巡,氣氛似乎松弛了一些。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體面、頭梳得油光水滑、臉上帶著精明笑容的婦人,正是當年與林滿枝定親那戶人家的娘,人稱“張大娘”的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顯然是喝了不少酒,眼神帶著幾分刻意的迷離,聲音卻拔得極高,瞬間吸引了全場的注意。
“哎喲!林家老哥!老嫂子!還有咱們新晉的秀才老爺!”她夸張地笑著,朝主桌方向遙遙舉杯,“今兒是你們老林家祖墳冒青煙的大喜日子!我張大娘替你們高興!來,我敬你們一杯!”說完,也不等林家回應,自己先一仰脖干了。
眾人不明所以,也跟著叫好,氣氛一時又熱鬧起來。
張大娘放下酒杯,用手帕擦了擦嘴,眼風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掃向灶房那瘦削的身影。她臉上堆著笑,聲音卻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令人極其不適的、故作驚訝的腔調:“咦,我說大伙兒瞧瞧!那…那灶房里坐著的,是誰呀?看著怎么那么眼熟呢?”
她故意拉長了音調,成功地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林滿枝。
林滿枝身體猛地一僵,手里的饅頭差點掉在地上,頭埋得更低了。
林老頭和林老太的臉瞬間煞白,林老娘更是搖搖欲墜。林大勇和林二勇也猛地站了起來,怒視著張大娘。
張大娘卻像沒看見似的,繼續用她那尖利的聲音,帶著濃濃的諷刺說道:“哎喲喂!我滴老天爺!這不是…這不是二十年前咱們桃花村那個最有“主意”、最有“膽識”的林家大姑娘林滿枝嗎?
“轟!”人群徹底炸開了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林滿枝身上,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涌起。
張大娘得意地看自己制造的效果,聲音愈發刻薄:“滿枝啊!二十年沒見,你這是......打哪兒發財回來了?嘖嘖嘖,瞧你這身打扮,這通身的氣派,可真是......“富貴還鄉”啊!”她故意把“富貴還鄉”四個字咬得極重,引起一片低低的哄笑。
林滿枝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卻死死咬住嘴唇,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她身邊的幾個小孩也是一樣。
“怎么,不認識你張大娘了?”張大娘邁著步子,竟端著酒杯朝灶房方向走了幾步,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當年你跟我家大小子小定親,我們一直對你也不錯,可是你說退親就退親。你竟敢去縣城里勾搭野男人!不顧廉恥!敗壞門風!跟著人私奔!把我家大小子的臉面,把你爹娘的臉面,把整個桃花村的臉面都丟盡了!害得我家大小子成了十里八鄉的笑話!你這個不知廉恥的賤……”
“張大娘!你給我住口!”一聲怒喝如同炸雷響起!
只見林大勇再也忍不住,紅著眼睛,幾步沖了過來,魁梧的身軀擋在了瑟瑟發抖的大姐身前。他指著張大娘的鼻子,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當年大姐是跑了,但是已經跟張大哥說清楚了,張大哥也同意退親。我們也把聘禮都還上了,還多給了五兩作為補償。現在看我大姐落魄了,就跳出來踩一腳,你算什么長輩。”
“夠了!”一個清冷、帶著明顯壓抑怒意的聲音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林四勇不知何時也離開了主桌,站在灶房門口,他臉色鐵青,雖然身形不如大哥魁梧,但穿著那身象征功名的長衫,自有一股讀書人的威儀。
他冷冷地盯著張大娘,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全場的噪雜:“張大娘,今日是我林四勇的喜宴。您是客,我林家以禮相待。但若客人出口污言穢語,當眾羞辱我林家血脈,辱及斯文,那便休怪我不講情面!”
張大娘被林四勇這“秀才老爺”的身份和冰冷的眼神震了一下,氣焰稍斂,但依舊不服輸地梗著脖子:“秀才老爺?呵好大的威風!還什么有辱斯文,我看你們林家的這門楣,也就這樣了!這喜酒老娘不喝了!”她猛地將手里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水四濺,瓷片紛飛。
在滿場死寂和眾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張大娘被她的兩個兒子幾乎拖拽著走出林家院子。
喜宴草草收場,幫忙的鄉親們知趣地散場去,只留下滿院狼藉的碗筷和角落里幾壇未開封的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