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參謀部,0號會議室。
空氣是凝滯的,祁明峰沒抽煙。
他只是坐在那,看著面前那只盛滿了煙頭的黃銅煙灰缸.
手指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有節奏地,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咚……咚……咚……”
這聲音不大,卻像死囚牢房里的倒計時,敲在會議室里每一個沾沾自喜的靈魂上。
“打得痛快!”
終于,一個洪亮的聲音撕開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頭發花白的秦老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搪瓷茶杯里的茶葉梗一陣翻滾。
“一個月!就把那個自稱世界第三的小霸王打回了原形!我看,就是撤得太快了!就該讓坦克開進河內,在他家祖墳上閱兵!”
“沒錯!前線的兵都憋著一口氣呢!”
“兵臨城下而不入,終究是遺憾!”
附和聲,像被點燃的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
會議室里那股打了勝仗的燥熱,重新升騰。
祁明峰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
他緩緩抬起眼皮,那雙在戰火里淬煉過的眸子,平靜無波地掃過全場。
“各位,”他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會議室的溫度驟降。
“我們,真的贏了嗎?”
一句話,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所有火焰。
秦老的臉瞬間漲紅,脖子上的青筋虬結。
“明峰同志!你這是什么話?仗是我們打贏的,怎么,你想否定全軍將士的功勞?”
這頂帽子扣得又大又重。
祁明峰沒理會這誅心之言。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扇厚重的會議室大門上。
門被推開,機要秘書踩著精確的步點走入。
將兩份用火漆密封的牛皮紙袋,恭敬地放在祁明峰面前。
“首長,克里姆林宮和五角大樓的緊急簡報。”
祁明峰拿起第一份,用指甲劃開火漆。
他抽出電報紙,只掃了一眼,便將其推到桌子中央。
“莫斯科。我們宣布撤軍后三小時,蘇方決定,將我國的軍事威脅評估,從‘重要’,提升至‘最高’。”
“嘶——”
壓抑的抽氣聲在會議室里此起彼伏。“最高”威脅,那是準備打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待遇。
祁明峰又拆開第二份,語氣平淡得像在宣布下午茶的時間。
“華盛頓。中情局評估我們展現了‘可怕的戰略克制’,并建議白宮,重啟此前對我們全面封鎖的‘斯貝’航空發動機技術談判。”
他抬起頭,目光直視秦老。
“秦老,現在,您還覺得我們撤早了嗎?”
秦老那只剛剛拍過桌子的手,正端著茶杯,此刻,就那么僵在半空中。
杯子里的水,因為手的顫抖,漾出一圈圈漣漪。
會議室里,所有將軍的視線都聚焦在祁明峰身上。
那眼神里,不再只是對戰功的敬佩。
而是對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近乎恐怖的戰略推演能力的……畏懼。
打,是打出掀桌子的資格。
撤,是在賭注最大的時候,冷靜地收回籌碼。
把戰場的勝利,兌換成國家未來三十年最需要的技術與和平!
祁明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盤前,拿起一根冰冷的金屬指揮棒。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但今天,我們不談政治。”
指揮棒的尖端,重重地,戳在沙盤上幾個標注著紅色骷髏的地點。
“我們談談,我們為這場‘慘勝’,付出的代價!”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刺刀。
“步坦協同!一個滿編坦克營,在山地里被敵軍的單兵火箭筒和竹簽陷阱打成了一堆廢鐵!我們的陸戰之王,還活在五十年代的西奈半島!”
“通訊聯絡!一個尖刀排,電臺被炸,和后方失去聯系三小時!最終被我們自己的炮火覆蓋,連一具完整的尸體都找不到!這叫什么?這叫謀殺!”
“空中支援!面對敵軍一個藏在山洞里的炮兵陣地,我們的轟炸機扔了幾十噸鐵疙瘩,連人家的皮都沒擦破!最后,還是靠一個連的戰士,用人命堆上去的!”
每一個字,都像一發炮彈,在會議室里炸開。
每一個戰例,都是一道血淋淋的傷疤,被他毫不留情地撕開。
剛剛還洋溢著勝利喜悅的將軍們,一個個臉色煞白,如坐針氈。
“所以,”祁明峰轉過身,目光如電。
“我才說,我們沒有贏!我們只是憑著戰士們的一腔熱血,僥幸慘勝!”
他將一份自己連夜寫好的,厚達百頁的報告,扔在桌上。
“未來的戰爭,是外科手術,是神經癱瘓,是超視距獵殺!我提三個方向。”
“第一,‘斬首’!建立一支能從萬米高空直接跳到敵人司令部的特種部隊!”
“第二,‘致盲’!發展電子對抗能力,讓敵人的雷達屏幕變成一片雪花,通訊里全是我們的《東方紅》!”
“第三,‘點穴’!用導彈,代替人命!做到在我們的士兵還在吃早餐的時候,敵人的指揮部就已經被從地圖上抹掉!”
整個會議室,死寂一片。
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匯,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未來地獄的大門。
許久,秦老才緩緩放下那杯已經冰涼的茶,聲音沙啞,帶著一絲顫抖。
“明峰……你說的這些……才是我們這次,最大的戰利品。”
……
夜,深了。
當祁明峰回到家,那股總參會議室里的煙草味還未散盡,就被家里飯菜的暖香沖淡。
他脫下那身象征著權力和榮耀的軍裝,掛在衣架上。
就像卸下了一副沉重的鎧甲。
書房里,妻子吳悅正抱著孫子祁同偉,在給他講著《小兵張嘎》的故事。
一歲多的小家伙,已經能蹣跚走路,此刻正將一堆積木,興奮地堆成坦克的模樣,嘴里還發出“噠噠噠”的擬聲詞。
祁明峰走過去,將孫子抱進懷里。
小家伙肉乎乎的手里,還抓著一個塑料小兵人,正咿咿呀呀地往爺爺的臉上戳,邀請他加入自己的“戰爭”。
祁明峰看著孫子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
他和祁連山,兩代人,一身傷疤,滿手血腥。
為的,就是讓懷里這個小家伙,可以永遠把戰爭,當成一個“噠噠噠”的游戲。
槍,祁家人扛夠了。
這條路,也走到了盡頭。
他抱著祁同偉,走到那排頂天立地的紅木書架前。
他的手,越過了那些厚重的《戰爭論》、《孫子兵法》、《二十四史》。
最終,停在了一本嶄新的,封面燙著金色國徽的書上。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他將這本書抽了出來,蹲下身。
小同偉好奇地看著爺爺。
祁明峰沒有說話,只是將那本厚重的憲法,輕輕地,放在了孫子那堆積木坦克模型的旁邊。
然后,他握住孫子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引導著他,摸了摸那堅硬、冰涼,卻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