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去考全國最好的政法大學(xué)。我要他把西方的海洋法系、大陸法系,把我們龍國自己的法律體系,從根子上,給我一字一句地啃透!”
病房里,恢復(fù)了死寂。
只有祁連山的心跳聲,像戰(zhàn)鼓一樣,一下,一下,越擂越響。
他終于明白了。
父親在下一盤大棋。
一盤以國運為棋盤,以家族未來為賭注的驚天大棋。
戰(zhàn)爭年代,祁家是龍國最鋒利的劍。
和平年代,祁家要做龍國最堅固的盾,和最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
他看著父親那張布滿風(fēng)霜卻依舊堅毅的臉,過去所有的不解、迷茫、甚至是一絲怨懟,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他掀開被子,下床,整理了一下身上滿是褶皺的病號服。
然后,對著父親,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祁明峰坦然受之。
祁明峰看著兒子挺直的脊梁,那股子倔勁兒,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孺子可教。
他沒再多言,轉(zhuǎn)身,從那個跟隨了他幾十年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方塊。
包裹很沉,遞過來時,帶起一陣微風(fēng)。
祁明峰將它放在病床上,動作輕緩,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祭器。他一層,一層地揭開牛皮紙。
沒有金光四射的寶物,只有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
封面上沒有字,只有一顆用鋼筆手繪的,早已褪色的五角星。本子的邊角被磨得起了毛,封皮上,還帶著幾處顏色更深的印記。
祁連山瞳孔一緊。
那是干涸后,滲進布料纖維里的血。
祁明峰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顆五角星,像是在撫摸一位老戰(zhàn)友的臉。
然后,他翻開了本子。
“嘩啦——”
陳舊的紙張發(fā)出干脆的聲響。一股塵封已久的氣味撲面而來,混雜著紙張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鐵銹氣。
這味道,祁連山太熟悉了。
是血。
第一頁,只寫著一個名字:祁明峰。
名字下面,不是生辰八字,而是一行行用不同顏色墨水寫下的記錄。
“1941年10月,沂蒙山,反掃蕩,入伍。職務(wù):無。戰(zhàn)功:擊斃日軍伍長一名。”
祁連山的耳邊,仿佛響起了一聲來自四十年前的槍響。
“1945年12月,晉西北,平安縣城。職務(wù):獨立團政委。戰(zhàn)功……”
眼前一花,他仿佛看到了震天的炮火,看到了那個被父親念叨了一輩子的意大利炮,正噴吐著毀滅的火舌。
“1951年2月,長津湖。職務(wù):……”
病房里的暖氣仿佛瞬間失效,一股刺骨的寒意從祁連山的脊椎溝里竄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病號服。
父親的手指,劃過那些冰冷的文字,最終停在一張夾在紙頁間的黑白照片上。
照片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上面是一群穿著破爛軍裝的年輕人,背景是獨立團的駐地。他們笑得比冬日里的太陽還燦爛。
李云龍,趙剛,孔捷……一張張只在傳說中聽過的臉,此刻都活生生地擠在那張小小的相紙上。
祁明峰翻到了第十一頁。
這一頁的開頭,是祁連山自己的名字。
“1979年2月17日,南疆,納羅山口穿插戰(zhàn)。職務(wù):營長。戰(zhàn)功:率部奇襲敵后,撕開防線……”
“1979年2月25日,346高地攻堅戰(zhàn)。職務(wù):營長。戰(zhàn)功:指揮果決,攻克主峰。左臂負(fù)傷。”
記錄只有短短一頁,卻像一部快進的黑白電影,在他腦中轟然炸開。
炮彈的呼嘯,戰(zhàn)友的嘶吼,子彈鉆進**的悶響……所有被他強行壓抑的記憶,此刻都掙脫了牢籠。
在這一頁的末尾,同樣夾著一張照片。
是梁三喜的全家福。
照片上,那個鐵打的漢子,抱著自己的娃,笑得一臉憨厚。
祁明峰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張照片上,像是在為戰(zhàn)死的英靈點煙。
“這就是我們祁家的家譜。”
他的聲音很沉,像是在念誦一段古老的祭文。
“這上面,有我的名字,有你的名字。有跟著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兄弟,也有跟著你倒在沖鋒路上的戰(zhàn)友。”
“上面每一個名字,每一場戰(zhàn)斗,都在告訴我們一件事——”
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直刺祁連山的靈魂深處。
“我們祁家今天所有的一切,從何而來。”
“從你太爺爺那輩扛槍打鬼子開始,保家衛(wèi)國,就是我們祁家人的使命。我完成了我的,你也完成了你的。”
“但時代變了,使命的形式,也要變。”
祁明峰的手,翻過了記錄著祁連山功勛的那一頁。
后面,是一張嶄新的,潔白如雪的紙。
紙的正中央,是他用蒼勁的筆力,寫下的三個大字。
——祁同偉。
那三個字,像三顆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祁連山的心上。
他明白了。
父親不是在講故事,也不是在上課。
這是一場交接。
用兩代人的血與火,為第三代舉行的一場加冕。
祁明峰從中山裝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派克鋼筆。
他擰開筆帽,將筆,遞到了祁連山面前。
“同偉未來的路,需要你,陪著他一起去走。”
“這本家譜,從今天起,交給你來續(xù)寫。”
“你要記住,無論他將來走到多高的位置,每年清明,都要把這本家譜拿出來,讓他看一看,聞一聞這上面的血腥味。”
“讓他永遠(yuǎn)記住,我們祁家的根,在哪里!”
祁連山伸出手。
那只在戰(zhàn)場上能穩(wěn)穩(wěn)端著機槍掃射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他接過的,不是一支筆,一個筆記本。
是一座用尸骨和功勛堆成的山。
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祁明峰看著兒子緊握著筆記本的,那只有力的手,眼神里露出一絲欣慰。
他沒再說什么,只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病房。
有些路,需要兒子自己想明白。
病房里,只剩下祁連山一人。
他攤開那本家譜,翻到寫著“祁同偉”的那一頁。
嶄新的白紙,與前面那些被血和歲月浸透的紙頁,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他的手,撫過那三個字。
槍桿子,守江山。
法典,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