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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政法系新生第一堂理論大課。
能容納兩百人的階梯教室里,連過道都坐滿了人。
當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時,教室里嗡嗡的議論聲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瞬間消失。
來人三十歲上下,一身灰色中山裝,每個扣子都扣得嚴絲合縫。
頭發用發蠟打理過,沒有一根亂發。
夾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干凈得能反射出前排女生的發絲。
高育良。
漢東大學政法系的活招牌。
“高老師好!”
前排的學生“唰”地一下全體起立,聲音洪亮整齊。
高育良只是抬了抬手,便有一股無形的氣場壓下,所有人都乖乖坐了回去。
他走到講臺中央,將一個搪瓷茶缸放在手邊,沒有碰講義。
雙手撐著講臺邊緣,銳利的視線緩緩掃過臺下每一張年輕的面孔。
“歡迎來到漢東大學。”
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常年發號施令的穿透力。
“今天,不講理論,不念法條。我們聊點實在的。”
他拿起茶缸,擰開蓋子,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卻沒有喝。
“當前社會轉型期,部分地區出現了所謂的‘保護傘’現象。誰來談談,怎么看?”
這個問題,像一塊冰,被丟進了滾燙的油鍋里。
整個教室先是死寂,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細碎的騷動。
學生們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有的假裝奮筆疾書,有的盯著自己的鞋尖。
這個問題太大了,也太燙了。
陳海在底下用胳膊肘碰了碰侯亮平,嘴型夸張:“要命了,老高玩真的。”
侯亮平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閉嘴。
坐在第一排的陳陽,后背挺得筆直。
她聽父親在家里提過這個話題,知道里面的水深不見底。
她有心表現,卻又找不到一個既安全又能出彩的切入點,握著鋼筆的手心微微冒汗。
高育良看著臺下這群鵪鶉一樣的學生,并不意外。
這個問題,不是考題,是篩子。
他要篩的,不是學識,是膽魄。
就在他準備自問自答,把話題引向純粹的學術探討時。
教室靠窗的位置,一只手舉了起來。
剎那間,兩百多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于那一點。
高育令也瞇起眼看了過去。
是祁同偉。
陽光從他身側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干凈的白襯衫鍍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輪廓。
高育良對他有印象。
開學那天,陳海和侯亮平兩個刺頭就跟在他屁股后面。
自己那個眼高于頂的學生陳陽,似乎也在他那碰了壁。
“你來說。”高育良抬了抬下巴。
祁同偉站起身。
他環視了一圈周圍的同學,目光平靜,最后才定格在高育良身上。
那眼神,不像學生看老師,倒像是在審視。
教室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高老師,”祁同偉開口,聲音清朗。
“我的看法可能不一樣。”
他頓了頓,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投下了第一顆石子。
“‘保護傘’,它不是現象。”
“它是結果。”
話音落下,教室里響起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不是現象,是結果?
這是什么歪理?
高育良正準備端起茶缸的手,停在了半空。
祁同偉無視了周圍的騷動,繼續投下了第二顆,也是更重磅的炸彈。
“它是我們的人事任免機制中,裙帶關系劣幣驅逐良幣之后,一個必然會開花結果的‘果’。”
轟!
如果說前一句話只是讓人錯愕,這一句,就是一道驚雷!
直接把矛頭,對準了體制本身!
陳陽手里的鋼筆,筆尖重重地戳在筆記本上,留下一個濃黑的墨點,迅速暈開。
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陳海和侯亮平交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兩人不約而同地往椅子里縮了縮。
恨不得跟旁邊這個正在引爆全場的男人劃清界限。
講臺上,高育良懸在半空的手,緩緩放回了講臺。
他沒有去看祁同偉,而是低頭看著自己茶缸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字,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他執教二十年,見過狂的,但沒見過這么狂的。
一個大一新生,在第一堂課,就敢觸碰這個最核心、最敏感的禁區!
然而,祁同偉似乎覺得這還不夠。
他等教室里的嗡嗡聲徹底平息,等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才慢悠悠地,投下了最后一顆,足以炸沉整艘船的深水炸彈。
“高老師是漢東人,應該更清楚。”
“就以我們漢東省為例。”
他的聲音壓低了半分,卻更像一柄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治安問題最突出的幾個區,比如金山,比如道口。”
“如果我們有權限,去查一查這兩個區公安分局,從局長到處長的履歷,會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他們要么,都曾在同一個領導手下當過秘書。”
“要么,彼此之間,是姻親。”
他話里沒有提任何一個名字。
但“金山”、“道口”這兩個詞一出來,教室里幾個家里有點背景的學生,臉色瞬間就白了。
誰不知道,這兩個區的公安系統,是省政法委書記梁群峰的自留地!
祁同偉這番話,已經不是暗示了。
這是在指著一位省部級高官的鼻子。
說他結黨營私,任人唯親,是漢東省部分地區法治崩壞的根源!
“叮鈴鈴——”
尖銳的下課鈴聲,在此刻突兀地響起。
死寂的教室,仿佛才被注入了空氣。
祁同偉嘴角的弧度,深了一分。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只是對著講臺上僵立不動的高育良,微微頷首。
那不是致意,是告知。
然后,在全場那混雜著恐懼、崇拜、呆滯的目光中。
第一個轉身,邁步走出了教室。
直到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整個階梯教室“轟”的一聲,徹底炸開!
“操!這人誰啊!他不要命了!”
“完了完了,他死定了!敢這么說梁書記!”
“可……可他說的,好像都是真的……”
“噓!你想死啊!”
陳陽怔怔地坐在原地,感覺渾身冰冷。
她終于明白,自己之前試圖去“狩獵”的,根本不是一只孤傲的狼。
那是一頭,根本沒把整個獵場放在眼里的,過江猛龍!
講臺上,高育良緩緩地直起身。
他拿起那個軍綠色的搪瓷茶缸,擰開,喝了一大口。
滾燙的茶水,卻沒有讓他的身體暖和半分。
他看著窗外,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仿佛在追尋那個已經遠去的背影。
瘋子?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