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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津塘碼頭那些扛大包、吃水上飯的苦哈哈們中間悄無聲息地炸開了鍋。
起初只是幾個腳夫在昏暗的窩棚里低聲咒罵,說穆連成那老王八蛋缺德帶冒煙,上次害死那么多鄉親不夠,這又要往外倒騰活人了!
接著,消息在漁船之間、在扛活的間歇、在那些充斥著汗臭和劣質煙葉味的小酒館里飛速流傳,添油加醋,越傳越具體。
“聽說了嗎?兩百多號人!就關在三號庫那邊!”
“媽的,喪盡天良啊!這回雇的還是洋鬼子看場子,槍桿子锃亮!”
“日子好像就是……大后天晚上?”
“狗日的津塘商會的穆連成,不得好死!”
憤怒和恐懼在沉默中醞釀。這些碼頭工人大多來自附近的村鎮,很多人的家鄉都曾有人被穆連成的手下以“招工”、“闖關東”為名騙走,最終音訊全無,尸骨無存。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沒有人組織,但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形成。
有人開始默默地磨利了挑貨的杠棒,有人把平時防身的攮子磨得飛快,更有人偷偷聯系了那些平日里受盡欺壓、同樣對穆連成恨之入骨的碼頭小把頭和一些有血性的幫派分子。
一股壓抑的、復仇的暗流,在碼頭區渾濁的空氣里涌動,只待一個火星,便能燃起沖天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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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自然沒有逃過特高科和穆連成的耳目,只是他們判斷錯了形勢。
吉田接到報告,嗤之以鼻:“一群烏合之眾的牢騷罷了!不必理會!加強碼頭區域的巡邏,如有聚眾鬧事者,格殺勿論!正好殺雞儆猴!”他并不認為這些底層苦力能掀起什么風浪,他的注意力依舊集中在甄別可能的軍統或地下黨滲透上。
穆連成更是焦頭爛額,他得到了藤田和吉田的雙重“保證”,自覺高枕無憂,一心只想著盡快完成這筆“大生意”來挽回損失和信任。
對于碼頭的風言風語,他只當是失敗者的無能狂怒,嚴令侯文強加派人手,彈壓任何“不安分”的跡象,確保裝船萬無一失。
侯文強倒是多了個心眼,他本就是車匪路霸出身,深知窮棒子逼急了也能咬死人。
他偷偷增派了幾個眼線混在工人里,并叮囑雇傭的傭兵,一旦發現大規模騷亂,無需警告,可直接開槍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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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二坐在緝私科的辦公室里,聽著阿豹低聲匯報碼頭的最新動態。
“……二爺,火候差不多了。工人們憋著一股勁,幾個平時被穆連成壓榨狠了的小把頭也暗中串聯了。就是……就是怕他們真動起手來,吃虧太大,那些傭兵的火力不是吃素的。”阿豹的語氣帶著一絲擔憂。
龍二目光沉靜,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他要的就是這把火,但不能燒得太旺,把自己人也焚了。
“我們的人,撤干凈了嗎?”
“絕對干凈!消息是從幾個喝大了的老碼頭嘴里漏出去的,查不到我們頭上。”
“嗯。”龍二沉吟片刻,“到時候,你找幾個機靈的、臉生的弟兄,混在人群遠處。別動手,就看準時機……比如,等亂起來,黑猴他們注意力被吸引的時候,往他們堆里扔幾個炮仗,或者打黑槍,越亂越好。但記住,一擊即走,絕不能被纏上。”
“明白!攪渾水,看熱鬧!”阿豹心領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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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夜晚,塘沽碼頭。
月黑風高,潮濕的海風帶著咸腥和一股隱隱的躁動不安。
三號廢棄倉庫區附近,黑影憧憧。
穆連成的人手和那些穿著雜亂服裝、眼神兇狠的外國傭兵嚴密地封鎖了區域,槍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
幾輛蒙得嚴嚴實實的卡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倉庫大門開啟,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壓抑的哭泣和嗚咽聲。
裝船即將開始。
遠處,黑暗中,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這里。碼頭上夜班的工人們動作慢了下來,扛包的手握緊了杠棒,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一觸即發的緊張。
突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尖銳的唿哨!
緊接著,一塊石頭呼嘯著砸向一個看守的腦袋!
“打他狗日的!搶人!”
“跟穆連成的王八蛋拼了!”
如同堤壩決口,壓抑已久的怒火瞬間爆發!
數以百計的碼頭工人、漁民、甚至還有一些聞訊趕來的附近百姓,拿著杠棒、鐵鉤、魚叉、菜刀,如同潮水般從黑暗中涌出,嘶吼著沖向倉庫區!
“八嘎!攔住他們!”負責現場指揮的侯文強又驚又怒,嘶聲大吼,“開槍!給我開槍!”
砰砰砰!
外國傭兵和穆連成的打手們率先開火,子彈呼嘯著射入人群,沖在最前面的幾個人應聲倒地!
血腥味瞬間刺激了所有人!
這日子反正活不下去了,自己親人還被販賣!
不忍了!都別活了.....
“他們殺人啦!”
“弟兄們!拼啦!”
人群更加瘋狂,前仆后繼地沖了上去,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和數量的優勢,與看守們扭打在一起。杠棒砸下,攮子捅刺,場面瞬間陷入極度的混亂!
就在這時——
砰!砰!
幾聲清脆的槍響從遠處黑暗中傳來,子彈精準地打在一個正要舉槍瞄準的傭兵腳邊,嚇得他猛地縮頭!
緊接著,又是幾聲槍響,打爆了倉庫門口一盞昏暗的電燈!
現場頓時更加昏暗混亂!
“有埋伏!小心冷槍!”侯文強頭皮發麻,以為是軍統或者什么武裝力量插手了,驚惶地大喊,指揮更加失措。
趁此機會,更多的人沖破了封鎖線,靠近了倉庫大門,甚至有人開始試圖砸開鎖頭!
槍聲、喊殺聲、慘叫聲、撞擊聲……徹底打破了港口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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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一輛停在陰影里的黑色轎車內。
吉田臉色鐵青,拳頭狠狠砸在車窗框上:“八嘎!這群蠢貨!廢物!”
他原本布下人手,是想趁機抓捕可能出現的軍統或地下黨,卻萬萬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場完全失控的底層暴動!
“長官!怎么辦?要不要調憲兵隊鎮壓?”副手焦急地問。
“鎮壓?鎮壓誰?把這些苦力全殺光嗎?那津塘港明天就徹底癱瘓了!帝國的物資誰來裝卸?!”吉田幾乎是在咆哮,他投鼠忌器,“命令我們的人,不準暴露!監視!給我找出里面帶頭和打冷槍的!快!”
他完美的計劃,再次變成了一場鬧劇和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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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中,倉庫大門被一部分人撞開,里面被關押的、面黃肌瘦的人們驚恐地看著外面的廝殺。
“鄉親們!快跑啊!”
有人趁機大喊。
人群更是混亂,被擄來的人質哭喊著往外沖,與看守、與暴動的人群沖撞在一起,場面徹底失控。
侯文強眼看事態無法收拾,保命要緊,在幾個心腹和傭兵的掩護下,且戰且退,根本顧不上那些“貨”和手下,只想盡快逃離這片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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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憲兵隊的卡車終于呼嘯著趕來時,暴動已接近尾聲。
倉庫前一片狼藉,地上躺著呻吟的人,有工人,也有看守。倉庫里空空如也,大部分被擄掠的人質趁亂逃入了漆黑
的夜色和錯綜復雜的港區巷道,不知所蹤。
只有少數幾個跑得慢的,被憲兵隊堵住。
穆連成耗費心血組織的運輸計劃,徹底破產。損失慘重,顏面盡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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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龍二在日租界公寓的陽臺上,喝著紀香沏的茶,看著報紙上語焉不詳的報道——“碼頭區發生大規模械斗,原因不明,警方已介入調查……”
阿豹悄無聲息地出現。
“二爺,昨天穆連成折了十幾個手下,侯文強那小子命大,帶傷跑了。那些傭兵死了兩個,傷了好幾個。工人們……傷亡也不小,但跑了大半。”阿豹的聲音帶著一絲復雜。
“嗯。”龍二淡淡應了一聲,目光依舊看著遠處的海平面,“知道了。”
他沒有多余的表情。
“穆連成這次,算是倒了大霉。租界的報紙有人把這事捅出去了!”阿豹補充道。
“還不夠。等他爬出來,或者……等他背后的主子,覺得他沒用了的時候。”
他轉身,走回室內。
“備車,去緝私科。今天,應該會很‘忙’。”
是的,他要去聽聽佐藤等人的抱怨,去表現一下他的“驚訝”和“遺憾”,去繼續扮演好那個置身事外的“龍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