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光陰流逝,葬禮風波表面平息,其后余波仍在“建造神宮”的龐大工程下洶涌奔騰。
“殿下,楚王殿下來了。”內侍低啞的聲音打破室內沉靜。
楚王是二皇子。
任昭昭收起手中書卷,抬眼時表情已是面對兄長應有的悲愴而柔順的神情:“快請。”
任明暉大步走入。他與任映真完全是兩種風格長相的男人,英挺眉宇間有顯而易見的急切和因等待產生的煩躁。他越過躬身行禮的內侍:“昭昭!”
快步走近書案,他打量一番皇妹略顯清減的臉頰:“聽說你還在為神宮一事忙碌?唉、你這又是何苦?該多歇息才是。”
他邊說著便毫不客氣地在桌案側首坐下,動作里有武人的豪放。
任昭昭微垂眼簾,聲音低柔疲憊:“謝皇兄關心,只是神宮關乎皇嫂清修,又系父皇欽命,小妹不敢不盡心,讓皇兄掛心了。”她手邊似是無意地將部分卷宗展露在任明暉的視野里。
“自家兄妹,何須如此見外。正因此事重大,為兄和母后才更要為你分憂!”他話鋒一轉:“聽說那位皇嫂當日顯露神跡了?真是令人驚嘆的造化啊……可惜皇兄福薄——”
他說到這里時并未注意任昭昭突然捏住書冊一角。
“如今皇嫂身份超然,但孤身居于王府舊址,豈是長久之計?總要有人多親近,多照拂才是,母后與為兄實在于心不忍,亦當替早逝的皇兄分擔一二,你看……”
女子,就算是一個有神的力量的女子又如何——到底是女子!更何況那位玄璃神女如今只聽任昭昭這妄言一二,而任昭昭又如何能駕馭這種力量?最后還是只能依靠他和皇后。
任昭昭將他眼底的貪婪與輕視一覽無余,臉上適時露出混雜著感激與無措的神情:“明暉兄長和母后如此記掛皇嫂,小妹替皇兄謝過了。”她聲音微哽,垂下頭,似因感動而心緒難平。
少頓片刻,她又無奈柔弱道:“只是嫂嫂她自閉殿門,只有幾個固定時辰會有氣機流轉。謝大人每日前去,也不過能在殿外幫我遞些神宮營造的圖樣要件……”
“至于近身交談,小妹亦無能為力。”
責任當然是要推到神秘莫測難以溝通的神女身上了。
神女封閉自己,連朝臣都只能隔空辦事。
任明暉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這終非長久。那神宮呢?”他不信任昭昭真就如此“無能為力”:“耗費如此巨大,工期緊迫,你一個女子獨自操持也太過辛勞,母后正有不少精通風水堪輿、調度有方的干才,不如……”
任昭昭心中冷笑。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兄長好意,小妹實在……感激不盡。母后身邊自是人中龍鳳……”她似為難羞赧,微微側首避開他灼人視線,聲音越發細弱:“只是……此事關乎皇家氣象,神女道場,父皇欽命謝大人親自總覽全局,更有欽天監數位真人日夜推算吉兇方位、審核營造圖樣,每一塊基石、每一條金梁,皆有定規。”
她抬眸,滿眼懇求,望他如小鹿般依賴:“小妹豈敢擅專?明暉哥哥若真心掛懷,能否先將薦人名錄給昭昭一份?容小妹這兩日尋個合適時機,細細與謝大人商討議定?”
任明暉被這綿軟又滴水不漏的回復堵得胸悶氣短。他看著任昭昭那張寫滿了“無助”和“謹小慎微”的臉,再想到那個刻板方正、講究規矩、又有父皇旨意在身的謝滄,心中的輕視雖更甚:果然是扶不起的女子!
“罷了!”他豁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瞥了任昭昭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件不甚趁手的工具,“莫要太過傷神,保重身子要緊。”
目送任明暉離開,任昭昭臉上所有柔弱無助消失,如同揭下一張精致的人皮。她展開手掌,肌膚上有著被發帶細密絲線磨出的泛紅印痕。
【不得不說,任映真好像挺會養孩子的】
【有沒有金主愿意投一個人父世界觀出來】
【哦不這種事情不要吧】
【這個取決于選手本人吧,聽說未婚未育的選手很難找到已婚已育的同位體,A-07本身未婚未育,所以除了第一期英年早婚可能很難再見到載入時就有老婆孩子的款了】
【……人夫竟然已經是絕版嗎那我很傷心了】
在任昭昭處碰壁并未影響任明暉太多,他為了繞過謝滄那只攔路虎,同靖遠侯府合作。這一下、靖遠侯府在北境的影響力作敲門磚,轉瞬間就闖入了帝都的權力盛宴中心。
周夷則這反應,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她前去找玄璃。
表面看來,寧安公主時常探視這位神女,噓寒問暖,恭敬有加,瑾王妃的身份對如今的神女來說百無一用,但玄璃從不介意她在外口稱“嫂嫂”。這對姑嫂情誼深厚。
此時這間殿宇都是公主親自布置,供神女暫息塵俗之用。
但殿內空氣并不溫暖融洽,而是流淌著一種近乎凝滯的疏離。
“回稟神女殿下,此廂暖閣尚可入眼?若有不合神意之處,昭昭即刻著人改過。”任昭昭用的是最正式的敬稱。
“公主費心。”玄璃回道。她的存在本身就讓這殿內奢華的一切淪為陪襯。
兩人沒有視線交流。
只有香料在爐中緩緩燃燒,發出細微的滋滋聲,散發出寧神的冷香。
“寧安公主,”玄璃再開口,“你心之所向,非權柄之重乎?”
不等任昭昭回答,她語調如同念誦經文繼續道:“權傾朝野,可為攝政賢王;名動天下,可為萬世師表。如此,亦可庇護黎庶,達成汝之宏愿。何必……執著于那‘皇帝’之名?”
對于神女這等近乎天道規則的存在,玄璃認為手段應直達本質,不必拘泥于形式。
“神女殿下洞若觀火。”
任昭昭迎上那清冷的目光,毫不退避。她知道在這位神明眼中,她如燈火般通透明亮的心緒無可隱藏,索性坦蕩回應。
她的聲音同樣平靜,卻蘊含著一種金屬般的質地:
“權臣,猶如借宿高樓的旅人,隨時可被驅離;賢王,不過依附于皇權屋檐下的綴飾,看似尊榮,實則根基懸于一線。”
“唯有皇帝,唯有身在其位,方有權威親手剖開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舊朝肌理,徹底刮除腐肉,重鑄筋骨,將這搖搖欲墜的社稷根基連根拔起,一寸寸夯實新土。”
“我可助你。”玄璃說,她依舊平靜。那雙眼中空無一物,沒有權欲,沒有憐憫,只有純粹規則般的考量:“立時這皇座便可更迭。”
對她而言,抹去一個舊日王朝扶持任昭昭上位,如同凡人撣落衣襟灰塵般輕易——既然本質是權力,她便提供最快捷的本質。
“神女殿下神力無邊,移山填海,改朝換代亦在覆手之間。”
任昭昭說:“但以神力傾覆舊梁,猶如沙上建塔。縱一時巍峨壯觀,只需強風驟雨,舊瓦礫隨時可破土復起。”
“唯有權傾在握者親身掘至深淵,碎斷腐根;唯有千萬蒼生于廢墟之上同聲呼號、親手壘砌基石;唯有這血肉與意志共同澆灌而成的新梁,才能深深扎入這方山河的筋骨臟腑。”
“凡自上強壓之變革,無論冠以何等神圣名義,終如浮云過眼,天光一現,瞬即消散無形!唯有自下而生、融于黎庶血脈肌理之秩序,方能千秋萬世,不移不易。”
玄璃眼中終于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她看著這位尚且年輕、甚至年幼的公主。兄長的鮮血似乎并未將她壓垮,而是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將有關權力的認知熔鑄進少女的靈魂深處。
“而我所求,遠不止如此。”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更加磅礴的力量。
“我想要一個屬于女子的王朝。”
“自我而始,當有三代以女兒的精魄為薪。”
“非女子之智,無以燭照幽微,洞悉世情如觀掌紋;非女子之韌,無以承社稷之重,歷劫波而脊梁不折;非女子之心,無以體察生民疾苦,撫育萬方如慈母懷仁。”
“唯有此三者融會貫通,方能滌蕩舊世濁氣,奠我心之新基。”
殿內一時寂然。
“你既執意如此,便去吧。”
任昭昭起身,行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禮,儀態恭敬如初。她離開后,殿內安靜如故。
玄璃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那片喧囂的塵埃。
在她眼中,那些螻蟻般蠕動的工匠,那些正被一點點堆砌起來的、象征著凡人意志的巍峨殿宇輪廓,仿佛都染上了一層微弱的、源自于任昭昭話語的奇異光澤——
渺小卻又頑固得要命的東西,它被叫做“人性”。
她不理解其中蘊含的狂熱與希望,但也不妨礙她如鏡映照。
她輕輕將手蓋在腰間的玄鳥荷包上,它與她格格不入。
但這是那兩個凡人唯一留下的東西。
她日復一日地面對著巨大的空洞。
沈玄璃想成仙嗎?
……她已經是神女了。
……
“神女……”
青隼頓了頓,說:“沈玄璃已經是神女了。”
“從話本角度來看,神女殺夫證道,飛升成神,確實是個很吸引人注意力且震撼的開篇。”任映真說:“但再看故事后半段呢?新晉神女跟魔尊糾纏不清,打得天昏地暗,世間生靈涂炭。”
“‘神女’被創造出來就是肩負救世使命的存在,其胸懷不應只系于‘愛一人’的私情因果。”
“且這種‘愛’非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施舍,而是視萬民疾苦如己身病痛的‘大愛’,她需有大愛而能全小愛,因此她的‘小愛’不可與她的大愛相沖突。”
“直白來說,玄璃存在的使命,應該是讓天下少死人,而不是多死人。”
無論她因何種機緣位列神壇——無論是因為任映真的死或者其他宿命——既然擁有了這份超然的力量和神女的身份,她的行為就應該更深刻地呼應其存在的根本目的:
平息紛爭,而非陷入紛爭;
守護平衡,而非打破平衡。
如果沈玄璃真的殺死仙君轉世,后與魔尊糾纏,那么神女反而成了世間最大的亂源之一。
青隼恍然,貫穿了所有線索,隨即道:“你是故意死掉的。”
任映真并不答話,他只捧著空杯示意,叫青隼再給他續一杯水。
他當然是故意的。
回望全局,沈玄璃沒有嫁給謝滄而是他,接著命運就往完全錯誤的方向開始生長。
想要撫平沈玄璃疑慮,說法有無數種,但他并不需要自己活到大婚之后。
一是既有夫妻名分,在洞房花燭夜對任映真來說就不可避免地會在第三期節目出現不好控制的情節和畫面;二是只有沈玄璃順利證道成為神女,任昭昭這步棋才能真正動起來。
三是……
死的人必須是他。
無法彌補的凡人。
這樣神女才無法飛升,并且會再次介入凡塵。
所以瑾王殿下只有死在成婚當日,才能利益最大化。
對任映真和“任映真”來說都是如此。
他能看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結局,用五載光陰換唯一的血親登天之路,絕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所以任映真自認開頭說弒父也是角色合理,這位瑾王殿下對自己的便宜老爹沒太多孝心可言。
另外,為確保神女飛升名正言順不留隱患,能夠順利成為任昭昭的助力,他絕不能直接死于沈玄璃之手。
……更何況沈玄璃也很是下不去手。
而且有時恰恰只有女人之間才能理解彼此心中的想法,才能在無數生死抉擇的幽微時刻,穿透身份與立場的壁壘,理解對方內心深處相似的責任與熾熱。
任映真很有自知之明,他與她之間是做不到這點的。
他接過續滿水的杯子,雙手合攏,讓溫熱觸感沿掌心蔓延,沖青隼笑道:“謝謝。”
“不過,她畢竟也想要殺你。”青隼說。
他注視著任映真,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到他熟悉的那些情緒痕跡,但只看到一片近乎透明的坦蕩。
他不認為任映真是個被人想殺還能一笑置之的人:“你不打算報復她嗎?”
“什么?”任映真大驚:“我還沒有報復她嗎?”
他揚聲道:“我可是奪走了她的愛情啊!”
青隼:“……”
他覺得任映真多半是腦子壞掉了,或者故意在這整活兒。
但其實任映真并不覺得他說的有問題。
玄璃余下的神道長生路再不會有半點兒女情長,此后無量歲月里,不論她多么強大,多么接近永恒,那份曾被點燃又被任映真以最慘烈的方式澆滅的“愛”都將永遠不復存在了。
他以愛情為餌誘她的凡身“沈玄璃”入局,再以“任映真”的死亡為刀,將這本來她有機會在以后同魔尊的糾纏中再復醒來的“愛情”從她的神生中奪走了。
所以,正如玄璃要平殺死他的因果,他也還她一個更宏大而殘酷的“愛”。
只要她按照他的預想路線走。
當一個被愛的、為人的具體形象被抹去。那對神女而言,從此她眼中所見,心中所感,萬物皆可映照出真意。
千山萬水、人間煙火,世事生靈……處處回響。
有形之軀是靈魂的容器。
任映真思考過輪回的概念,發現并無其他更好的道路可以走。唯一能確定的是,沈玄璃的愛會隨神女證道飛升而消逝,但“任映真”的愛不會。
死亡只終結了容器的使命,而它的內容物不會因此消逝。不論它在陽光下還是黑夜中,沙漠亦或海洋,它都源自最開始的、純粹的那份愛,如她的道一般恒常如初。
她可以從任何存在上再次看見他,感知他,得到他。
從此神性本真、涵容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