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隼?!彼麊枺骸澳悴挥X得我對不起‘任映真’嗎?”
看守員一時無話。
“《第二人生》意識投射的底層邏輯是利用我們的‘意識體波長’作為引信,在另一個維度的舞臺上找到一個與其意識體高度共振的‘角色’?!?/p>
“所以,他也擁有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靈魂’。他過去被忽略是真的、他放不下妹妹是真的,他活不過二十五也是真的?!?/p>
青隼直盯著他:“你感到愧疚嗎?”
他不相信A-07會為另一個自己的死亡產生一絲一毫的負罪感。
果然,正如他所料。聞言,任映真低低笑了起來:“我是特級罪犯A-07啊,聯(lián)邦法院可是判處我終身監(jiān)禁、不得假釋。你覺得我會為一個本不應該存在于我的現(xiàn)實維度的靈魂感到愧疚嗎?”
他終于剝開了那層偽善的面紗,并無辯解和開脫,且十足蔑視。
青隼還以為這個在節(jié)目里沒有記憶也慣會玩弄人心的家伙會表演一些撕開傷疤或者把黑暗的過往當成盾牌的把戲。
“反正在聯(lián)邦法律里,《第二人生》是無罪且合法的娛樂產業(yè)。”
任映真似乎不再有興趣繼續(xù)說下去了,他閉上眼睛,仿佛剛才那番只是隨口閑聊。
嚴格來說,任映真在第三期節(jié)目里對不起的另有其人。
“怎么回事?”謝滄說:“誒?騙人的吧?任映真不是天才嗎,他怎么被殺了?說到底為什么偶像下班了我還在加班啊——”
【你是仙君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映真可能都吃上盒飯了吧】
【心疼一秒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
彈幕里一片快樂的海洋。
“哈?”謝滄伸手指自己:“誰?仙君、我嗎??”
他抹了一把臉上社畜的心酸,喪氣道:“唉,我還是喜歡會開劇本圍讀會的節(jié)目組啊。”
謝滄的異能力被聯(lián)邦評定為C-級,名稱為【戲衣】。
他能被動或主動地通過與目標人物或角色進行接觸,短暫獲取該目標人物最表層的行為模式,語言習慣,微表情特征及基礎技能。
“算了,路已至此,繼續(xù)演吧?!彼酒鹕?,眼神已然沉靜下來:“沒有演不好的角色,只有不想好好演的演員。”
由【戲衣】編織的無形之物瞬間披覆周身,方才的抓狂和怨念迅速退去。
他邁出門去,又是清正、端方,帶著書卷氣和沒有被官場磨平的理想主義者光芒,新鮮出爐的“仙君轉世”——那位“謝滄”了。
……
“廢物!”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四濺。
任明暉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又是謝滄!又是這個謝滄!他算什么東西!寒門出身,仗著寧安那丫頭撐腰,就敢屢次壞我的事!”
他面前跪著的二人是剛從營造司回來的幕僚和監(jiān)丞。
兩人噤若寒蟬。
“神宮、神宮!錢糧、匠作,物料,全被他們把持得滴水不漏?!彼麩┰甑仄鹕韥砘仵獠剑骸笆裁瓷衽袘煲怆y違,放屁,怎么不說任映真在鬧鬼?”
幕僚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殿下息怒。”
“謝滄此人,確實棘手。他處事滴水不漏,抓不到錯處,而且他似乎總能提前一步料到我們的動作?!?/p>
“哼!”任明暉衣袖一甩,眼神陰鷙:“謝滄不過是條咬人的狗,也配指手畫腳,壞我好事……”
他身后一側陰影中,緩緩走出一身著玄色錦袍的少年,微笑道:“殿下,些許石料,不足掛齒。謝大人既抬出神女和天意,硬碰硬并非上策?!?/p>
“不過,神宮工程浩大,總有疏漏之處?!?/p>
“工地上人多手雜,怨氣滋生也是常理。若是次要殿閣地下,有些安魂的北境地產……屆時我們就可請懂行的人去勘察一番了。”
任明暉眼睛一亮:“你是說……”
“殿下?!蹦侨宋⑽⒐恚屡郯导y如水流動:“只要我們能找到機會,一切皆有可能。”
任明暉大笑:“有夷則為謀,實乃本王之大幸?。」 ?/p>
他伸手欲拍對方,卻見人微一頷首,退后半步,重新隱入燭光與陰影的邊緣處。
【周夷則這眼神我截屏了,左眼扇形統(tǒng)計圖總結是看蠢貨,右眼寫著此獠當誅,二皇子是真瞎還是裝瞎呢】
【這期劇本權謀要素應該幾近于無的,有傻兒子也不奇怪,我已經躺平接受有人形自走降智光環(huán)的事了】
【皇帝就生不出不傻的兒子嗎】
【不傻的兒子,有???那不死了嗎(狗頭)也許皇家就是一個獻祭優(yōu)質基因的地方吧】
【閱讀速度太快以至于我發(fā)現(xiàn)我看到了什么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在任明暉派人去神宮埋的“北境特產”事發(fā)之前,有另一事?lián)屜劝l(fā)生。
“……旬月以來,北狄王庭三大部族空前齊心。其騷擾邊鎮(zhèn)烈度陡增,且行蹤詭譎,每每繞開我軍預設據點。更者其騎兵甲胄精良,非復往日皮質破甲;弓馬嫻熟,陣列突進暗含章法……”
壓抑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殿。
“北狄蠻子何時懂什么排兵布陣了?定是那些被朝廷剿滅的江湖匪類流竄塞外,教了些皮毛罷了!”
“劉大人此言差矣?!币粋€清越女聲響起。
寧安公主自御階側列中一步踏出,她衣裙外罩著一件象征輔政的玄色繡鳳氅衣:“能讓我靖北軍連失三座外圍烽燧,損傷將士近千必不會是皮毛。此非尋常騷擾,乃大戰(zhàn)前奏!其裝備、其戰(zhàn)術之變,背后必有精通我朝戰(zhàn)法之人為其策謀!此刻輕敵,無異自毀長城!”
她一發(fā)言,殿內所有人、連同龍椅上昏聵疲憊的皇帝都將目光投向她。
“那依寧安之見……”皇帝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響起。
“兒臣主戰(zhàn)!”她斬釘截鐵,掃視滿朝文武:“北狄狼子野心已彰,議和徒增其貪。當傾力北向,速戰(zhàn)以破其鋒芒、懇請父皇下旨!”
“神宮營造資費尚存三成,此為國難之秋,當移作軍資——此外,開放戰(zhàn)時特例,允許各商賈以糧秣、藥材、御寒冬衣入折抵稅賦,急馳北境?!?/p>
“前線將領,論功行賞,不問出身!兒臣保舉鎮(zhèn)北軍校尉秦鎮(zhèn),其父曾為靖北軍百夫長,其本人熟稔邊塞地形,驍勇善戰(zhàn),當擢升為先鋒營副將,即刻赴任!”
“嘩——”
殿內頓時炸開鍋。
啟用寒門邊將?
寧安公主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
“公主殿下!”方才那位劉大人第一個跳出來,臉漲得通紅:“神宮乃奉天應命,挪為軍用,恐觸怒天威!此其一!商賈投機,亂我朝綱法度,何以服眾?此其二!秦鎮(zhèn)無名小卒,驟然拔擢副將,豈非寒了勛貴將士之心?此其三!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
“臣附議!”
“臣附議!”
勛貴大臣們群起響應。
“父皇!”楚王任明暉此刻適時地站了出來。他臉上帶著憂國憂民的沉重:“寧安忠勇可嘉,但慮事略顯操切。如今國庫吃緊,開支已是寅吃卯糧,再挪軍費,恐難以為繼。”
“北狄固然可恨,然其游牧本性,劫掠一番自會退去。眼下寒冬將至,我軍若倉促迎戰(zhàn),勝則損失慘重,敗則動搖國本,非萬全之策??!”
他語氣誠懇,仿佛句句在理:“兒臣以為,當先固守邊防堅城,行堅壁清野之策。同時,速遣得力能臣,持父皇諭旨并允諾以牛羊互市之利議和。料那狄酋貪婪之輩,見利必喜,稍作撫慰,則兵禍自消。此乃上保社稷,下安黎民之良策!北境補給……當徐徐圖之,以免有人借此漁利,中飽私囊。”
“好一個‘徐徐圖之’!”寧安公主猛地轉身:“皇兄,議和派素來主守,倒也無可厚非。然你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看似憂國,實則處處掣肘軍備,阻礙馳援——”
“夠了!”龍椅上的皇帝被這兄妹爭執(zhí)吵得心煩,猛地一拍扶手,反而劇烈咳嗽起來:“吵什么、咳咳,昭昭……議和也好,備戰(zhàn)也罷,五成、挪作軍用……那什么校尉,準了?!?/p>
“……退朝。”
皇帝被內侍攙扶著離去,留下滿殿心思各異的大臣。
寧安公主面無表情地接受了這個打了折扣的旨意。
皇帝年紀漸長,精力不濟,現(xiàn)在他反而更防備著成年的皇子們,對她這個女兒倒是疼愛信任。
——畢竟只是女兒。
待到公主書房,任昭昭屏退左右,只留謝滄一人。
她展開北境輿圖,指尖劃過被狄騎標注的猩紅箭頭,最終重重落在搖搖欲墜的黑石堡上。
當年也是這座要塞。
“秦鎮(zhèn)驍勇,可為先鋒尖刀,但獨木難支?!?/p>
任昭昭聲音低沉,疲憊沙?。骸叭缃裎臆娡耸睾谑?,士氣低迷。狄騎得高人指點,如虎添翼,非一勇之夫可擋。需一能統(tǒng)籌全局、威震三軍的主帥坐鎮(zhèn),方能穩(wěn)住陣腳,反敗為勝!”
謝滄目光沉凝,他拂過輿圖,【戲衣】生效。
“殿下所言極是。朝中宿將,或垂垂老矣不堪驅馳,或為二皇子黨羽掣肘難用。能擔此重任者……”他頓了頓,看向任昭昭,“唯鎮(zhèn)國將軍府?!?/p>
“我自知是沈家?!?/p>
鎮(zhèn)國將軍沈策華、帝國北境柱石,威名赫赫。然其年事已高,且需坐鎮(zhèn)帝都震懾宵小,不宜輕動。
“沈將軍自然不可輕離帝都?!敝x滄接口,聲音壓得更低,“沈家將門虎威,豈止沈策華一人?其侄沈云錚,少時即隨老將軍鎮(zhèn)守北疆,深諳狄情,熟知邊塞山川地理。雖年輕,然沉穩(wěn)剛毅,治軍嚴明。”
“更難得者,其與玄璃神女乃堂兄妹,血脈相連!若以其為帥……”
“沈云錚?!比握颜褟褪隽艘槐?。
此人她知曉,確是沈家年輕一代翹楚,在軍中根基深厚,威望不遜于其叔父。
更重要的是,他是沈家人!
“好!”任昭昭當機立斷,“明日早朝,本宮便力薦沈云錚為北境行軍大總管,總督北境諸軍事!”
帥印既定,出征在即。沈云錚并未先去兵部點卯,也未回府辭親。
他獨自一人進了瑾王府。
此地已非昔日王府模樣,正殿殿門緊閉,透出拒人千里的孤寒。
他在殿外十步之遙處站定,深吸一口氣,對著那扇仿佛隔絕了生死的殿門,抱拳躬身:
“末將沈云錚,奉旨出征北境,總督軍事。特來……向神女辭行?!?/p>
殿內一片死寂,唯有燭火無聲跳躍。
沈云錚維持著行禮的姿勢,繼續(xù)說道:“北狄猖獗,狼煙蔽日。云錚此去,當竭盡所能,驅除韃虜,護我疆土,安我黎民。然戰(zhàn)場兇險,變數難料。若末將有負圣恩,馬革裹尸……”
他抬起頭,目光如鐵,直視那冰冷的殿門:
“懇請神女念在沈家世代忠烈,護我大梁山河永固,蒼生得安!”
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這方百姓,是他沈家兒郎的使命,也是他這位堂妹如今身為神女的道途所系。
殿內依舊無聲。
就在沈云錚以為不會得到任何回應,準備轉身離去時——
一道冰冷、純粹、不含絲毫人間情緒的神念,如同九天垂落的月光,直接穿透殿門,清晰地印入沈云錚的腦海:
「此去當持重?!?/p>
「山河黎民自有其序?!?/p>
沈云錚微微一怔,再次深深一揖:
“末將……謹遵神諭!”
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玄色身影迅速融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之中,步伐堅定,再無遲疑。
殿內。
他的聲音有如一無形鉤索,連起一片前塵幻夢。某個名字及其身影毫無征兆地自記憶中浮現(xiàn),不再是面帶笑意卻口溢血液的冰冷軀體或是因果金線另一端沉重地墜下的不知名之物。
那更久遠,更模糊。
燈火煌煌的殿內,她遠隔重重席位人海,頭頂是賜婚旨意,她看見他眼中掠過一絲復雜、轉而化為溫和笑意。
她想要拂去那笑顏,如同拂去鏡面上的塵埃。
然而她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那本該一閃而逝的,虛幻的面容。
她心中不該再有凡俗的情感,被愛更非她所求。
為什么一個凡人的情意,竟能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蕩起如此浩瀚、如此深遠的漣漪?
要償還因果,需完成此人未成之事。
她會護好任昭昭。
要償還因果,需消除此人死去之果。
可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無數生靈的命運絲線正在劇烈地波動、糾纏整個王朝的命運——向她涌來。
沈玄璃知道自己竟然愛上了一個有如此野心之人嗎?
一個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凡人,不過是提前五載死去,于神而言只是彈指一瞬,竟然關乎王朝存續(xù)。
“明明只不過是一個凡人的情意?!?/p>
她低下頭,不知是在說任映真還是沈玄璃。那未到時機歸還的話本在她身旁嘩啦啦翻開:
「人生而有情?!?/p>
「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p>
「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蓋自鳳凰鳥獸,以至巴渝夷鬼,無不能舞能歌,以靈機自相轉活,而況吾人?」
“……”她垂下頭,輕輕地捏緊了那枚荷包。她抬起一只手,捻了捻指腹,輕聲道:“大道無情……”
「非也?!乖挶咀詮陌l(fā)現(xiàn)謝滄才是它本應追隨的仙君大人后已經良久沒再吵鬧過:「神女啊,忘情與無情可不同,你所追尋的道,該是不為喜怒哀樂所動,還是摒棄所有情感呢?」
玄璃很久都沒有說話,仿佛要化作一尊玉像。
話本自覺無趣,準備合上自己,就聽她道:“我悔了。”
一滴滾燙的液體砸落在那枚荷包上,洇開一點濕意。她的聲音依然平靜,面上沒有表情:“若我斬盡有情之物,這里所有的不過是一具空有神性和偉力的軀殼,我的道應澄如明鏡……我不應執(zhí)著的?!?/p>
她不曾后悔斬斷塵緣,仙途浩渺,凡俗一切,應如褪下的蟬衣,盡皆拋棄。
只是,她想起最后的景象——即便是沈玄璃,也沒能讓他知道她真的愛他嗎?他替她選擇了自己的死。
她的心意再也無法傳達了。
玄璃忽感周身輕盈起來,那縷因果未曾斬斷,而她可以離開了。一縷神光灑落。
「唉,我說過多少遍了。」話本自從那位死了后心態(tài)就有種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般的平和:「我同樣反復警告過他,最后還是鬧成這樣,多半是他不想活了?!?/p>
「神女,」它說,「你現(xiàn)在可以登仙了。」
「前塵盡了,天道垂青。如今你與仙君大人也是再無關系,你道心已破而后立,是時候——」
只要玄璃登仙離世,仙君在這凡間就再無劫數可言。
“……我不走了?!币粋€輕不可言的名字從唇齒間掠過,她說:“天地方寸,草木含情。此間事未了。”
一絲極其微弱、卻純粹浩瀚的神力,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北境方向的無邊夜色之中。
她站起身來。
她抬起眼簾,望向廣闊、喧鬧的人間。
她必須以維系這蒼生賴以存續(xù)的秩序為舟,方能渡過那由一人之愛化作的無邊因果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