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視時間結束后,方望槿先走了。
任映真還坐在那張長條沙發上,他抬頭看走進來的青隼。
青隼看他,先注意到脖頸上喉結兩側的血痂和掐痕。方大小姐做了美甲。
他走到任映真近前,伸出手指勾了下對方的衣襟,確定軀干部分沒有其他痕跡。隨即用手背隔著手套貼在罪犯的側頸。
無聲的力量在貼合的瞬間釋放。
瘀青轉為深紫,接著變得淺淡、擴散,化為暗紅,再迅速褪去,平復。時間在這片皮膚上加速倒流似的,只留下一點蒼白底色。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兩三秒。
“今天還有探視服務,90分鐘,Level 5?!?/p>
青隼問:“要給你換一個防護等級更高的探視房間嗎?”
“不用?!比斡痴嬲f:“在哪都一樣。”
他剛答完,青隼單膝蹲下,仰頭看著他。這個姿勢本身具有一種臣服的落差感,但青隼是他的看守員,又有覆蓋全身的冰冷裝甲和依舊挺直的腰背,看起來反而更像試圖壓迫和審判他。
任映真這個角度恰好同他平視,他有些困惑地看著對方的頭盔目鏡。
“為什么簽《第二人生》協議?”
青隼問:“黑塔只判你無期徒刑,這跟《第二人生》相比甚至安全、隔絕。而現在、深度交互,特殊探視,被觀看、購買,觸碰……”
“……你不怕被毆打或……嗎?”
他沒把那個詞說出來。
“怕什么?”任映真輕描淡寫地反問:“反審訊訓練花樣要更多,毆打只不過是疼一陣的事情。至于你說的后者,在最后一期節目之前是不會發生的?!?/p>
他笑起來:“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帶我去需要床的探視房間的,放心吧。”
接下來幾天的探視服務都比較常規,沒有真人助演返場。常規情況下,黑塔禁止留存影像,有幾個探視者稱痛失炫耀機會。
Level 4卡在這里,最多也只到擁抱的程度,大多是年輕人,任映真確實應對自如。
刁難他的人是他自己,他開始產生一些夢境。他在自己的夢境里像一具被遺忘的標本。
他的記憶仿佛也在規避墜落的過程,他所見到的只有事故發生后的瞬間。
那女孩的軀體以一種扭曲且毫無生氣的姿態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她身上的裙子還是他買的。
琳達喜歡白色。
她得到它時把裙子抱在懷里笑得很甜,說她會永遠珍藏它的。
他記得任映真說了什么,那個年輕的、溫和的聲音說道:
“等你長大了,我們還會給你買新的?!?/p>
新的裙子、新的生活,新的永遠,他們都想送給這個孩子。
可是她沒能長大了。
她的血把那條雪白的裙子染成了公主夢一般的粉紅色。
那張還沒褪盡嬰兒肥的小臉像一張揉皺的紙,深紅的血液流過她的臉頰和嘴唇,匯入那片正在緩慢擴大的血泊里,她的眼睫滿是血珠和灰塵,像被血打濕的蝴蝶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看著自己走到她近前,停在她面前,幾步之外,沒有表情,一個沉默而無情的剪影。
雖然已經太多次了,但任映真仍然會想,原來人的回憶真的只能以第三視角去看。
他看到自己蹲下來,單膝觸地,伸手握住她已經變涼的手。他當時為什么要那么做呢?是為了確認琳達的死嗎?反正這是有跡可循的意外,與任映真是無關的。
血泊中的女孩艱難地,緩慢地睜開眼睛,一串細小的、帶著微弱血色的氣泡在她唇邊。
“我、不怕,沒事……”
“不是、你的錯……”
她的遺言輕得像嘆息:“哥哥……”
他也蹲下來,看著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虹膜顏色是黑的,因而不笑的時候,那雙眼睛看起來很令人害怕?,F在那死水里有茫然和混亂,他看見了波濤和漣漪。
原來我曾經是這么恐懼。
他看見任映真哭了。
沒有任何聲音,但是不止一滴眼淚。
奇怪,那是真的嗎?我也曾這樣過嗎?他對這副景象已經開始感到陌生和排斥了。對一具尸體哭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況那是你親手制造出來的尸體。
眼淚改變不了任何人的結局,它甚至無法左右一條透明的絲線。
他睜開雙眼。
他指腹按上自己眼角,那里干燥冰冷。
畢竟已經五期節目了,精神受到影響也很正常,沒有認知混亂已經是非常不錯的結果了。
他坐起來,等待著那些絲線纏繞上來,當然不止127根。
正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才能讓他每一次都能在意識載入的時候即刻反應過來:我不在現實之中。
因為他只有純黑的絲線。
也許其中有一根,屬于任映真自己。
……
“晚上好,親愛的冒險家們!”
“歡迎回到《第二人生》,經過第五期令人心跳加速的角逐后,我們即將航向一片格外璀璨的星域?!卑惪ㄕf著,忽然踮起腳尖,俏皮地踩碎了腳邊的星辰投影。它化作星塵紛飛不見。
“小心腳下!本期的劇本可是由聚光燈和目光鋪就的哦。”
她話音剛落,以她為中心泛開一圈漣漪般的藍光。
“在本期節目中,言語是有重量的。它們會變成標題,變成浪潮,變成塑造你的刻刀?!?/p>
艾麗卡·林賽后退半步,任由全息投影構建出的巨大立體字符輪廓把她的身影淹沒。
大家現在只能看見“艾麗卡·林賽”了。
“每個微笑的弧度,每次沉默的停頓都可能讓你成為焦點中心。”
“歡迎駛入——”
“由謊言構筑的華麗星云?!?/p>
“請記住,最致命的武器是一顆足夠真誠的心?!?/p>
……
任映真覺得自己像一盤被困在蒸屜里的荷花酥。
盛夏,橫店,古偶劇組,還是里三層外三層的古裝戲服。他伸手把假發髻垂下來的銀流蘇從自己頸窩里撥出來,一動還叮當亂響。
真公主逃難都沒這么狼狽,他想。
由于樹蔭只能遮一半陽光,他努力縮小體積,爭取把自己塞進仿古屋檐投下的陰影里。
任映真打開手機一看,私信列表血海深仇般鮮紅一片。
最頂上的頭像是個粉紅熊玩偶:【糊咖別蹭我哥熱度了行嗎,強捧遭天譴你知道嗎】
他單手撐著下巴,手肘撐在膝蓋上,收起被曬得發燙的手機陷入了沉思。
“任映真”到底是怎么活得這么擰巴又狼狽的呢?他評價為很可能是做人太周夷則了。
“他”的生活原則大概是“我不想要很多很多錢,我想要很多很多愛”。家里是重組家庭,繼父和生母全是事業狂人,一拍即合,集團越大越強,孩子越長越歪。
任映真還是第一次接手這么復雜的情感關系,三句話概括:我哥是頂流,我哥不是我親哥,我哥是我前男友。
那很令人沉默了,分手后過年回家還得坐在一張桌上吃團圓飯。
好消息是勉強算是和平分手,即便縱使相逢應不識,這位哥居然還發過帶帶他的社交媒體動態。
壞消息是,也是因為這位哥,他的粉絲懷疑糊咖強行蹭資源,“任映真”不見得有紅的丁點趨勢,黑粉不僅散是滿天星,還以對方的粉絲為主力軍。
任映真的便宜經紀人劉哥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黑紅也是紅”。
人還沒紅呢,路人黑子做的表情包已經萬古長青,想必會在內娛飯圈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任映真扶了下腦袋上的發髻,時隔多日,對任昭昭再次產生了一絲敬意。真沉。
“任映真”小同志相當有骨氣,出道以來不想要家里“施舍”的任何資源,所以這出戲是經紀人劉哥頂著滿城風雨(主要是頂流哥的粉絲帶來的風雨)給他爭取來的。
現在他在這個古裝電視劇劇組還有最后兩場戲(雖然本來也沒幾場),一場是經典的質問男主為什么愛上女主,另一場是因為要害女主被男主發現,殺人未遂后羞憤欲絕,一條白綾結果了自己。
沒錯,他還得反串一個亡國公主,推動男女主感情升華,渲染男主角深情的合理性,然后迅速退場領盒飯。
據導演說,編劇就是原作小說作者,強烈要求女配的顏值必須強過女主,這樣才能對比出男主對女主的愛是一種超越膚淺皮相,直擊心靈的深刻愛情!
好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
問題就在這。
飾演女主的演員郁漱、選秀出身,就算唱跳雙廢都能靠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臉蛋身材,以顏值在選秀修羅場殺出一條血路C位出道,穩坐內娛新晉小花的“神顏”寶座。
想要艷壓郁漱,開什么國際玩笑!
更要命的是,這女配的劇情和人設簡直就是個頂級大坑。但凡有點名氣的女演員,誰會愿意接這種為了襯托女主而生的毒美人、戀愛腦,最后還不得好死的角色?
劇本里說公主和男主是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國破家亡之際,兩人在亂世中相扶相持,相依為命,情義深重。公主為保護男主身中奇毒(劇本沒說具體怎么中的,大概是為愛犧牲的標配),男主為求解藥踏上征途,路遇女主,一路并肩作戰互生情愫。等他歷盡艱險拿著藥回來,在兩人即將締結百年之好的大婚當夜,男主竟驚覺自己的心已徹底倒戈——他移情別戀了。
這劇情……能勉強接住郁漱那張臉的成熟女演員根本不屑接;年輕想冒頭的,要么沒這分量去“艷壓”,要么也嫌棄角色糟心。
任映真甚至開始懷疑郁漱會接這部劇的女主也一定是被人做了局。
不然以她今時今日的資源和勢頭,大把本子任她挑。何必屈尊來接一部女主性格邏輯單薄如紙、要靠瘋狂拉踩女配來強行拔高男主深情的劇呢。
所以在劉哥那能化腐朽為神奇、靠唾沫星子漂移過海的三寸不爛之舌的奮力游說下,這燙手山芋才會陰差陽錯地落在他這個除了黑粉在意以外約等于查無此人的小藝人頭上。
“導演,”劉哥當時是這么說的,“你要臉小任有臉,要演技有演技,要人氣……他還有臉。”
“您二位要什么?要一個站在那就能襯托男主的愛情特別偉大的紅顏禍水對不對?那關鍵是什么,是禍水那味兒,您看這頭圍尺寸這五官比例這骨相,妥妥的禍水胚子!他男扮女本身就有話題度分散焦點……他糊著抗壓能力特別強……你看這被生活捶打過的滄桑感……”
禍水胚子本人站在一旁不敢吱聲,但好像看見導演眼里閃過一道被忽悠瘸了的光。
這角色就這么來的。
別管劇本有多爛,這是今年暑期巨制。S 評級,平臺爸爸親閨女,黃金檔,衛視網播聯推。它聲勢浩大,充滿可能。
劉哥知道他居然真被選上后據說發誓下次給祖宗多燒兩袋金元寶。
“公主——”副導演的嗓門自帶破空音效穿透片場的嘈雜:“來走戲了!服化道、服化道老師呢?還有二十分鐘就拍著鏡!”
倆服裝助理沐浴著陽光跑來,幾乎是架著把他拖去補了個妝,送進攝影棚。飾演男主的演員已經穿戴整齊,見任映真過來,微微點頭示意。
兩人確定了一下走位,導演拿起喇叭:“行!位置情緒差不多了!準備實拍!燈光!攝影!準備!”
執行導演高舉著場記板,大聲喊道:“第七場第一鏡第一次——!”
片場瞬間安靜下來,只留下空調外機的嗡鳴和燈組散熱的嘶嘶聲。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中央那片虛假的、刺目的紅光里。
“ACtiOn!”
打板落下清脆的聲響。
監屏中的場景瞬間被點燃。
男主顯然也進入了狀態,在象征性地要喝合巹酒時,他頓住了,眼神飄忽地掃向殿門外,那是他逃離的出口。
掙扎只在臉上停留了半瞬,隨即被一種決絕的沖動取代。
他猛地放下酒杯,酒液潑濺在金案上也不顧,轉身大步流星地朝殿門沖去。
他一轉身,鏡頭急速跟隨他的背影轉動。
所有人的目光鎖定在另一個角色身上。
男主身后的公主伸手掀下自己的蓋頭,動作干凈利落。
蓋頭下露出的那張臉讓監視器后面的幾人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屏住呼吸。這樣一張臉,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即使她的國家已經不在了,你也知道她值得最好的。
導演也頓了一下。
公主的細節處理做得倒是不錯,掀蓋頭的動作角度和力度既能表現出驚怒,又不會顯得過于粗野失態。
“等等!”公主道:“謝郎、你要去哪?”
按照劇本,她這時該追上男主了。
厚重禮服和高聳的頭冠本該笨拙難行,一不留神就容易失態狼狽。
但公主在起身瞬間就一手微微攏起身前垂落的沉重下擺攥在手心,追出來的步伐既快且穩。裙擺在收束狀態下快速擺動,不至于完全散開拖地,滿頭珠翠甚至沒有劇烈搖晃。
她還在竭盡全力維持她的儀態,亡國公主仍然驕傲。
男主被迫停下,愧疚里暗含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地回過頭來:“……我要去找盼兒!”讓他情難自禁的女主角。
鏡頭瞬間推近。
兩人四目相對。
飾演男主的演員周放倏然愣住了。
公主抓住了他的衣袖,身體難以控制地晃了一下,像狂風中最纖細的那根花枝,但也僅僅是一晃。
頭冠上的珠翠終于發出一陣急促、細碎而清越的撞擊聲。
她抓得那樣用力,五指隔著衣料深深陷進去,指尖慘白得幾近透明,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塊浮木。她倔強地揚起臉,含著淚水望向這個即將拋棄她的人。
強光下,淚水珍珠崩斷、琉璃熔解般大顆大顆地成串墜落,在下頜處聚成晶亮的水珠,砸在婚服的前襟上。
他們竟然在這張臉上看到了一種易碎的輝光。
那雙被淚水洗凈的眼睛像兩潭寒泉。
被欺騙后寸寸龜裂的信任,被全盤否定的刻骨自卑,對過往所有溫情回憶的難以置信。
比凄厲的嘶喊更有殺傷力。
“……”
鏡頭凝固在這張仿佛正被無形的烈火從內部焚燒殆盡的面容上。
“卡!!”
導演撲到監視器上大叫:“周放!你臺詞呢?。。 ?/p>
“我、我……”周放張著嘴,語塞了半天,說:“對不起,導演,再來一條吧?!?/p>
“這是祖師奶他媽給我賞飯吃才能出來的鏡頭??!”
導演捶胸頓足:“你倒好,給我掉鏈子!你的詞呢!‘我對你只有恩情和責任’呢!”
“對不起,導演?!敝芊诺皖^:“再來一次,我肯定沒問題。”
導演接過速效救心丸,狠狠喘了幾口粗氣,扭頭看向任映真。
任映真抬起頭,眼睫還濕漉漉的:“導演,我也沒問題?!?/p>
導演深吸一口氣,不知道情緒斷層后還有多少可能復原剛才的奇跡,但他更知道進度耽誤不起,郁漱的檔期、場租、天價的燈光空調費用……都是按分鐘燒錢。
“你、去一邊調整狀態找感覺。”他指周放:“我給你十分鐘?!?/p>
“你,”他指任映真,“去補妝,整理頭冠,給他收拾好,待會兒重拍直接從你抓住他袖子,他對你說臺詞開始?!?/p>
“調整一下!別都杵著浪費錢!動起來動起來!”
十分鐘后,重拍開始。這次一直很順利,又拍了三四條作保。
令導演驚訝的是,任映真的表現穩定得可怕,而且一點就透。他盯著監視器百思不得其解。
這張臉,這種演技,怎么就能這么糊的?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良久:“難道我真的是萬中無一的伯樂,慧眼識珠的導演界紫微星?!”
想著想著,他下定決心,忍痛刪除了自己最愛用的一張○信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