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懸浮的微型全息投影屏如同星塵般在空氣中無聲地流轉、組合、消散。
三聲警報的脆響。
三個全息頭像接連熄滅。
舞臺中央聚光燈下,艾麗卡的身影依舊挺拔優雅。
“非常遺憾,我們共失去了5位具有強大潛力的選手,他們每一位都以其獨特的演繹為羅斯林莊園的風暴之夜增添了難以磨滅的色彩,相信他們也曾深深打動過每一位觀眾的心弦。”
她微微鞠躬,似乎陷入了默哀的氛圍。
但就在這感覺達到頂點時,她又猛然抬頭,雙眼內重燃狂熱光芒,綻開一個極具感染力的笑容:“謊言、懲罰以及最終的真相已經離開了這座被詛咒的莊園,行駛在前路上?!?/p>
“在這里,先恭賀所有押注A-07選手的觀眾們,大獲全勝!”
【大賺特賺,爽!】
【女性向頻道現在都出這樣的選手了嗎,看往期回放我以為是個可憐破碎小花瓶……我承認我當時聲音太大了,我看體型押了托馬斯,唉】
【如果第二人生也能出借選手就好了,我想把他借到午夜檔頻道去】
【呃都黑塔主辦了其實它本來尺度就比午夜檔大啊,你覺得不行那是任映真個人的問題】
“任映真選手的深度交互服務暫未開放,特殊探視等級已在本期節目中刷新到Level 4。如您有意,請務必持續鎖定我們的官方頻道以及黑塔服務通知,名額極其有限哦。”
“《第二人生》本季第六期只會更加精彩!請千萬不要走開哦!”
……
“……”任映真換衣服的時候摸了摸左側鎖骨處,確定那里什么也沒有。
沒有辦法回答那個問題。
當時他確實做好了“死亡”一次的準備,以他的精神強度應該能扛得住,不至于回到現實后就因精神崩潰二次死亡?!兜诙松芬矝]有必要就在第五期殺死一個還有價格上漲趨勢的選手,而之前四期節目積累的粉絲基礎應該也不會導致太壞的結果。
超自然存在直接作用于靈魂,既然不能說謊,那他只能賭一把了。
更何況,他賭贏了。
他伸展了一下,跟在青隼后面回囚室去。嚴格來說,其實 應該叫收容單元。
第五期節目后,不會在演出結束的48小時內安排探視活動,這是活到這一賽程的選手的特權。
青隼用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身后囚犯的狀態。
不對勁。
從芯片到感官都在告訴他,任映真身上有一種很難說的松弛,這期節目結束后,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心情都要平靜,甚至說得上愉悅。
任映真踏實地休息了一天,然后接到了第一個探視申請。對方大手筆,一買就是頂格的Level 4。
又是方望槿。
她倒從來守時,他進探視房間時,她已經坐在那里了。這次兩人間沒有玻璃阻隔,她穿著身鉛灰色套裝,看見他就展顏一笑。
等任映真坐下的時候,她微笑著用手中檔案夾的硬角去挑人下巴,被他偏頭避開了。
“本色出演,很盡興吧?”她的聲音像蜜糖裹著碎玻璃:“想也知道你能贏的,你比其他五個有娛樂價值多了?!兜诙松芬欢ê艿靡庥谟值玫搅艘粋€明星選手?!?/p>
任映真沒有給她反應,只在方望槿想再動手的時候又偏了一次頭。
那姿態很像在躲避擾人的飛蟲。
方望槿眸色一沉:“嘖?!?/p>
“到我這就演累了?”她說:“我可是買了一個小時,不是來看你當尸體的?!闭f完,她將手中的檔案夾甩到他膝蓋上:“為了把這份伴手禮帶給你,也很不容易。你為什么總是辜負我的心意?”
任映真低頭看了眼那檔案夾,沒打開。他周身好像有一層真空,把她的聲音過濾掉了。
她湊過來一些,試圖用視線凌遲掉他面對她時就戴上的平靜:“你殺人時也總這樣?就像擦掉一滴水?第五期我全程追了直播……你殺張翊琛的時候眼神也這樣空?!?/p>
“我看比起我這個瘋子,你像個殼子?!?/p>
“——里面什么也沒有?!?/p>
她把那檔案夾撿起來,打開,用指尖敲了敲上面的照片。
死亡檔案,聯邦調查局的徽記,還有一個“結案”的紅色戳印。
檔案右上角是頭像,左下角貼著張頭像的主人倒在地上的照片,血液在衣物上暈開大片暗紅。
“周迢?!彼f:“你不會忘記吧,這是你登記在案、殺死的最后一個人。”
方望槿目光離開照片,牢牢鎖住任映真的臉,像要捕捉生物臨死前每一絲細微痙攣。
“他的資料在公開檔案里確實潦草,但我知道他跟你來自同一個地方,也許你們小時候認識,你們在畢業照里并肩,官方有三年的搭檔記錄,然后、斷聯得干脆利落,你離開原本所在的指揮小隊返回首都星系?!?/p>
“我聽說在斷聯之前,他曾被公認為是你最好的朋友。”
“直到最后,你找上了他,他就成為了你殺戮的終點,和自首的單程票。”
她微微歪頭,像是在欣賞一個難解的謎題:“為什么?”
“這看起來不像是你會做的事?!?/p>
“我看不到你殺人的動機,也想不通你自首的理由,缺乏內在一致性,邏輯無法自洽。”
“方小姐?!比斡痴娼K于開口了:“心理咨詢是另外的價錢?!?/p>
“……”她下頜線繃緊,一絲真正的慍怒爬上眼角。到底是可笑的有償服務。她的怒火是冰冷的。
“另外的價錢?”方望槿聲音低下去,不再是悅耳的冷笑,而是淬入其他惡意,那點好奇消失了,轉而是一種病態的快意。
她從隨身手包里抽出一張電子密鑰卡,漆黑卡面泛著幽藍的光,邊角處清晰的“Ⅲ”閃閃發亮。
“你說對了,任映真。”
“黑塔的服務分級清晰,各有價位。我確實花了另外的價錢。”
方望槿的目光從下至上,最終停在那張面無表情的時候就令她感到憎惡的臉上:“在你已經比《第二人生》歷史上任何一個活到第五期的選手都貴的前提上,我支付了Level 3級別的全額溢價,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她單手食指和中指夾著那張卡片,姿態輕松地斜倚在沙發靠背上。她自認在欣賞一場注定落網的獵物表演。
“在你歸我所有的這段時間里,你必須如實回答我三個問題。享有黑塔規則保障的真實答案,這就是我購買的權力,附錄Ⅴ的《特權探視規范》,MTD權利。”
任映真對這一條款當然有印象,MTD權利使用前需明確聲明,且只能在單次探視中使用。來訪者不得直接指令選手進行違反黑塔核心安全守則的行為,還有機密信息,過度刺激性問題……這個刺激性怎么判定,就見仁見智了。
她滿意地看到他似乎被撬開了一點縫隙——雖然是外部協議干的,不是她自己做到的。但鈔能力怎么不算一種異能力呢?
“黑塔智能中樞‘深井’會通過手環幫我監測你的心率,如果你說謊、答案模糊或拒絕回答,我有權在你身上獲得一點紀念品。黑塔的修復技術不會讓你留下功能性損傷影響下一次演出——”
“但是你也不想痛吧?”
“為了增加一點儀式感,”方望槿說,“我很樂意親自操作,我會挑選一把符合規格的切割工具……最鈍的那種。你確定還要這樣嗎?”
“看你的問題。”任映真說:“問吧?!?/p>
人與人之間,與人與邪物之間不同。真話怎么說,達到與其完全相反的效果是一門藝術——他的學校有教。
“那么,第一個問題?!?/p>
她說:“你如何看待我?!?/p>
“……”
她知道這和自虐沒有分別,相當于把刀遞到對方手里。但她就是想要知道。
“也許你有認知偏差?!?/p>
任映真說:“所以我才叫你去看那兩本書,也許你以為我在嘲諷你,但我并非有意。你像是要把自己硬塞到別人手里……不緊握住就不甘心……你有戀母傾向嗎?”
她臉上的血色唰一下退干凈了。
方望槿咬住下唇內側,牙齒陷入軟肉,硬生生把某種開始沸騰的躁動壓了下去。
“好,第二個問題。”方望槿緩緩松開咬緊的牙關:“在你供認的犯案記錄中,絕大部分受害者的死亡并不由你親自動手,你能悄無聲息完成一百多起前例,為什么最后要親手殺死周迢?”
“我想親手確認他的死亡?!比斡痴骖D了頓,繼續道:“停止呼吸、心臟不再搏動……我必須親眼看見他死了?!?/p>
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他的回答簡單冷酷。
短暫沉默后,方望槿撿起那個檔案夾,從周迢的死亡檔案后又抽出一份報告:“在你供認的案件中,超過86起死亡,客觀證據鏈條最終指向各類極端事故,如果你不承認,它們可以不具備人為策劃特征?!?/p>
“而真正根據現有證據鏈支撐為謀殺的可疑死亡不足10起,”
“證據確鑿的唯有周迢1起。”
“因為你沒有清理任何證據,把自己送進了這里?!?/p>
“第三個問題。”她說:“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有能力運作這一切,把你從這兒‘贖’出去,你會跟我走嗎?”
任映真笑了:“不?!?/p>
他的每個答案都沒有猶豫。
他拒絕了。
她被巨大的挫敗感淹沒了:“……為什么?”
“你根本沒有理由留在這里?你……”
“講句實話,方小姐?!比斡痴娴穆曇艉芷?,像念訃告:“我看得出你有決心那么做,如果你這么做了,你確實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為所欲為三個月。然后三個月之后……”
“三個月之后?”
“你將被找到機會的我殺死?!?/p>
他陳述了這個結果。
“說不定你的死因也是一場精彩的意外事故?!?/p>
任映真的話為什么每次都能像針一樣扎進她的神經?
那股沖動像融化的瀝青一樣裹住了她的心。
方望槿猛地向前傾身,雙手抓向他囚服領口向后慣去。探視房間的長條沙發柔軟性倒不錯,任映真被她按得深陷下去。緊接著,她伸手掐住了對方的脖頸。
人在暴怒的時候是意識不到自己都說了什么的。
此時此刻,語言是從腦髓竄出來的毒焰。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被她掐著脖頸按在沙發上的囚犯先生倒不再無動于衷,而是笑了起來,越笑越暢快。她邊恨不得把那表情撕碎掉,邊又想俯下身去。
他看著她的眼神里始終沒有半點恐懼。
即便在她用力按壓住頸動脈的位置時,他仍然笑著。
“咳、”任映真近似氣音地咳嗽了一聲,艱難地吸了口氣:“你這套羞辱的說法還沒我上學那會、同學拿我開的顏色玩笑傷人自尊?!?/p>
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胸腔在悶震。
她臉燒得滾燙,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揚起右手——然后被對方單手截住了手腕。
“方小姐?!比斡痴鎲÷暤溃骸皠e沖動?!?/p>
“Level 3服務價格不菲,但如你所說,黑塔的權限劃分很清晰。你還沒有親吻和訓誡我的資格。”
她掙了一下,徒勞無功。
現在胸口劇烈起伏的人輪到她了,被看穿意圖和點破規則的難堪混著無法宣泄的怒火,她確實離瘋掉不遠了。
“你當然可以繼續嘗試言語羞辱我,但恐怕對我造不成什么傷害?!彼^續說:“而動手……”
任映真手上微微加了點力氣,并不痛,但她意識到自己絕無可能真的給他一個耳光。
“你真的想試試?”
“違規的代價可是很高昂的?!?/p>
她心中的狂浪氣焰突然消散了,手上松了勁兒,任映真也順勢放開了她。方大小姐的尖銳氣息像癟下來的氣球,現在只留下一種莫大的、無法填補的空洞感。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方望槿問。
她松開手,但沒有把躺在沙發上的人拉起來。
她低下頭,比對方更像一個等待判決的囚徒。
“可以?!比斡痴嬲f:“你買下了我的時間,現在探視還沒有結束。Level 4包括軀干部分的肢體接觸,你有擁抱的權限。”
在時間結束之前,你想抱多久抱多久。
他的回應打開了一道冰冷的閘門。
她避開去直視他的眼睛,俯下身抱住他。她理解了過去的自己和“羅斯林”的共同之處。也許是囚衣的通用洗滌劑味道,她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性的接觸。
在這里的不是“方映真”,不會給她任何安慰。
時間在這個凝固的擁抱里黏稠流淌。
“我好恨你?!?/p>
“為什么你可以獨自好過?像一切從未發生過?!?/p>
“我想要‘方映真’……”
那名字像一道從未愈合的傷疤,被她反復撕開。
她喃喃道:“他在這里過嗎?是我的幻覺嗎?明明我曾經抓住過……”她暴烈地渴望著的存在,在這個真實的擁抱里卻顯得越發虛妄。
她側耳去聽他的心跳,有聲音撞擊著她的耳廓。
任映真還活著。
方望槿說:“我會一直、一直等待著你的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