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多舊巷。
日光到了這里,仿佛也怯了腳步,被高矮參差的舊屋檐切割得支離破碎,吝嗇地投下幾塊黯淡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經年不散的潮氣,混雜著朽木、陳灰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腥甜氣。
越往深處走,喧囂越遠,寂靜愈沉。
邋遢道士在前頭晃悠著,油漬斑斑的道袍在晦暗光線下更顯腌臜。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腳下卻精準地避開每一處積水與碎瓦,熟稔得如同歸家。
謝債跟在后頭,每一步都覺沉重。并非只因那石靈債業帶來的無形壓力,更因那根連接著他與未知前方的猩紅債線,越收越緊,絲絲縷縷的怨毒與哀戚如同冰針,持續不斷地扎進他的心口,引得賬本在識海中嗡嗡低鳴,那血色的“狐仙債”條目灼灼發燙。
“就這兒了。”道士在一處幾乎被藤蔓與亂草徹底吞沒的斷墻前停步,抬了抬下巴。
謝債抬頭望去。
若非那根刺目的猩紅債線直直沒入斷墻之后,他幾乎無法辨認這里曾是一座祠廟。只有幾段殘破的基址、半扇歪斜的焦黑木門訴說著過往。野草蔓生,蛛網密結,斷壁殘垣間堆積著厚厚的腐葉,散發出沉悶的**氣息。
荒涼,死寂。
唯有那怨念,歷經歲月,卻愈發沉淀得濃稠粘膩,纏繞不去。
“百年前,這兒也曾香火鼎盛過。”道士靠在一邊,用酒葫蘆指了指,“那老狐貍受了些供奉,倒也護過一方小境。可惜,你家先祖那一下子……嘖。”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謝債沉默,邁步踏入廢墟。
鞋底踩碎枯枝,發出細微的脆響,在這極靜之中顯得格外刺耳。冤線劇烈震顫起來,一股強烈的情感亂流如同冰瀑沖擊著他的心神——那是不甘,是怨恨,是被打碎信仰、毀去根基的滔天憤怒,卻又在最深處,纏繞著一絲無法化去的、屬于生靈的深切悲慟。
他閉上眼,強迫自己感知。
破碎的畫面、混亂的聲音碎片涌入腦海。
繚繞的香煙、虔誠的跪拜、模糊的狐形玉像散發著溫潤光澤……然后是驟然的雷雨夜,驚慌失措的人群,推搡,撞擊,玉器清脆的迸裂聲,一聲尖銳痛苦、撕裂夜空的哀鳴……最后是長久的死寂,香燭冷透,祠廟傾頹,唯有怨念一日日滋長,化作詛咒,滲入血脈……
謝債猛地睜開眼,冷汗已濕透鬢角。
他踉蹌著,在廢墟深處,一堆厚厚的腐葉和碎瓦下,觸到了一樣東西。
指尖傳來冰冷刺骨的觸感,以及一股即便隔了百年也無法消散的怨意。
他撥開雜物。
那是一枚玉像的殘片,僅有巴掌大,斷裂處嶙峋尖銳,依稀能辨出是狐耳的一部分。玉質原本應是上乘,如今卻蒙著厚厚的污濁,內里沁著蛛網般的血絲——那是怨念凝結的實體。
猩紅的債線,正牢牢系在這枚殘片之上。
“重塑玉像,重燃香火……”謝債摩挲著那冰冷刺骨的殘片,低語。前者尚可尋能工巧匠嘗試,后者……在這片荒蕪死寂之中,談何容易?
而最后那一樣……
“道長,‘真心淚’……究竟是何物?”他看向道士,聲音干澀。
道士灌了口酒,咂咂嘴,晃晃悠悠走過來,蹲下身,瞇眼瞅著那玉片。
“狐貍嘛,最是狡黠多疑,偏又至情至性。”他伸出烏黑的手指,輕輕點了點那玉片,指尖竟冒起一絲細微的白煙,伴著一股焦糊味,他卻渾不在意,“它的怨不只是毀祠碎像之痛,更是信諾被違、情感受傷之恥。尋常懺悔、金銀珠寶,入不了它的眼。”
“唯有無暇真心,動情至深時淌下的熱淚,方能洗去它百年積怨。”道士抬起頭,臉上戲謔之色稍斂,看著謝債,“這淚,不能是假意敷衍的,不能是算計籌謀的,更不能是為你自身厄運而流的恐懼之淚。須得是……為它而流的悲憫之淚,理解之淚,乃至……追悔之淚。”
“為它而流?”謝債怔住,隨即涌起一股荒謬之感,“它詛咒我謝氏百年,令我族血脈情緣斷絕,坎坷孤苦……我還要為它流淚?還是真心?”
這簡直比登天還難!
道士嘿嘿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所以說是大家伙,不好應付啊。恨易生,淚難流。尤其還是為仇敵流淚。”他語氣里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嘲諷,“這狐貍,倒是會為難人。”
謝債握緊那枚玉殘片,冰冷的怨毒順著手掌鉆入經脈,引得他魂靈中的賬本又是一陣不安躁動。時限三十日,懸于頭頂,如同利刃。
他看著這片代表著他血脈原罪的廢墟,感受著那無所不在的哀怨詛咒。
恨嗎?
自然是恨的。
若非這詛咒,他或許不會父母早逝,不會孑然一身,不會受盡白眼,不會連半分人溫情都難以觸及……
可在這濃郁的恨意與怨念之中,在那股百年不散的悲慟沖擊下,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悄然滋生。
那是一種……置身于龐大因果鏈條之中的無力與茫然。
先祖誤毀,后輩償債。狐仙受害,轉而害人。冤冤相報,糾纏不休。誰對?誰錯?似乎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最原始的痛苦與憎恨,在不斷傳遞、疊加,最終化作這張將他死死纏住的債網。
他恨這詛咒,這狐仙又何嘗不恨那毀它修行、斷它根基的一擊?
若易地而處……
謝債猛地閉上眼,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為仇敵開脫,豈非可笑?
但那顆被無數債業擠壓、幾乎麻木的心,卻裂開一絲細微的縫隙。
道士在一旁冷眼旁觀,忽然道:“真心并非認同,而是看見。”
“看見其苦,知其痛,明其怨之所起。”道士的聲音變得有些飄渺,“看見之后,是選擇湮滅于此,還是……超越于此。”
“眼淚,不過是‘看見’的證明。”
謝債沉默良久,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這片死寂的廢墟,最終落回手中那枚沁著血絲的冰冷殘玉。
他取出那枚老乞丐所贈的、溫潤的龜甲,將冰冷的玉片與之并置于掌心。
一冷一熱,一怨一善,一債一償。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白氣在陰冷的空氣中凝而不散。
將殘玉小心收入懷中,貼肉放置,那刺骨的怨寒激得他一個冷顫,卻也讓他愈發清醒。
“重燃香火,非一日之功。真心淚……更非強求可得。”他聲音平靜,帶著一種認命后的決然,“先解決另一樁。”
他低頭,看向那根死死纏繞在腳踝上、渾濁沉重的土黃色債線——石靈之怨。
氣運壓制,坎坷終身。此債不除,他舉步維艱。
“城西北,第三塊墻磚。”
道士挑眉,露出一個“還算有點腦子”的表情,懶洋洋道:“走吧,傻站著也哭不出來。先去會會那塊又臭又硬的石頭。”
兩人一前一后,轉身離開這片被遺忘的廢墟。
陽光重新落在身上,卻驅不散那浸入骨髓的陰冷與沉重。
謝債回頭望了一眼那荒蕪之地。
狐仙的怨念如影隨形,懷中的殘玉冰冷如鐵。
真心何物?
他不知。
但時限已在倒數。
他必須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