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墻垣與城南舊巷,儼然兩個世界。
此處城墻高聳,夯土厚重,歷經風雨沖刷與刀兵刻蝕,呈現出一種沉黯的鐵灰色。墻磚排列緊密,縫隙里生出頑強的蒿草,在風中微微顫抖。巡城的兵丁腳步聲整齊劃一,甲胄碰撞聲與遠處市井的喧嘩交織,透著一種冷硬的秩序感。
那根渾濁的土黃色債線,自謝債腳踝延伸而出,此刻如同嗅到源頭的老蟒,愈發顯得沉重凝實,死死拖拽著他的步伐,另一端沒入城墻基座深處,傳遞來陣陣源自大地深處的、窒息的憤怒與絕望。
謝債只覺得胸口發悶,似有巨石壓心。那石靈被鎮百年,怨氣已與地脈隱隱相連,不僅壓垮謝氏氣運,更讓他在此地每多停留一刻,都倍感艱難。
“第……三塊……”他喘息著,目光沿墻根掃視。磚石斑駁,尋找并非易事,尤其在那無處不在的怨氣干擾下,視線都略顯模糊。
邋遢道士卻閑庭信步,啃著不知哪里摸來的嫩黃瓜,咔嚓作響。他踱到一處略顯凹陷的墻根,用腳尖踢了踢一塊顏色較深、表面似乎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裂紋的墻磚。
“喏,就這塊。底下那老伙計,悶得都快沒脾氣了。”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仿佛在談論一個鄰居。
謝債凝神望去。
那塊磚與周遭并無太大差異,只是細看之下,表面似乎籠罩著一層極淡的土黃色晦暗之氣,觸手之處,竟比其它磚石更為冰冷幾分,一種深重的死寂與怨懟從中滲透出來。
他伸出手,指尖觸及磚面。
轟——!
一股龐大的意念碎片猛地沖入他的識海!
并非狐仙那般纏綿哀怨,而是更為直接、蠻荒、窒息的痛苦!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沉重!難以想象的沉重!冰冷的夯土死死擠壓著每一寸靈性,地脈的微弱流動近在咫尺卻無法觸及,如同渴死的旅人望著遠方的綠洲。百年孤寂,靈性被一點點磨滅,唯有憤怒與不甘在絕對寂靜中瘋狂滋長,化作詛咒,順著血脈牽連,報復著那誤鎮它于此的工匠后人……
“呃……”謝債悶哼一聲,臉色煞白,踉蹌后退一步,甩開手,仿佛被烙鐵燙傷。
那不僅僅是怨念,更是一段被活埋的、關于“大地”的絕望記憶。
“感受到了?”道士吐出黃瓜尾巴,“這石頭疙瘩腦子直,沒那狐貍那么多彎彎繞繞,恨也恨得實在。你祖宗當年這一杵,可是把它從地脈靈眼上給硬生生釘死了。”
謝債喘息稍定,望著那塊磚,眼神復雜。
償還條件清晰無比:移開此磚,釋其殘靈,并以“晨初之露”洗滌其怨。
移磚看似簡單,但此磚深嵌墻基,牽一發而動全身,且彌漫其上的怨氣與死寂絕非常人能輕易觸碰。而那“晨初之露”……
“露水何處去尋?”謝債問道。總不會又是如“真心淚”般刁鉆之物。
道士搓著下巴上的胡茬,抬眼望了望天色:“城西三十里,有座孤峰,名曰‘飲澗’。峰頂有石,中凹如碗,每日晨光初露那一刻,會凝結峰頂百花精粹與第一縷朝霞之氣,得露三滴,清冽無垢,最能滌蕩沉腐怨氣。不過嘛……”
他話鋒一轉,嘿嘿笑道:“那地方不高,路卻難走,而且惦記那點露水的精怪小妖,可也不少。你得趕在日出之前爬到頂,搶在它們前頭接到露水,方算數。”
謝債默默記下。比起“真心淚”,這目標至少明確許多。
眼下,需先移磚。
他再次上前,雙手抵住那塊冰冷的墻磚,深吸一口氣,緩緩用力。
磚石紋絲不動,反而那股窒息的怨念如同潮水般反涌而來,沖擊著他的心神,試圖將他拖入那無盡的黑暗與絕望同化。魂海中的賬本劇烈震顫,石靈債業發出沉重的黃光,催促著,也抗拒著。
這不是凡俗的力氣活,更是意志與怨念的對抗。
謝債咬緊牙關,額角青筋跳動,將剛剛恢復些許的魂力灌注雙臂,低喝一聲:“起!”
嘎吱——
令人牙酸的細微摩擦聲響起。那塊磚極其緩慢地,被他生生從墻基里抽出一寸!一股更加濃郁精純的土黃色怨氣如同粘稠的泥漿,從縫隙中彌漫出來,帶著大地深處的陰寒。
周圍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墻頭之上,隱約傳來兵丁巡邏而過的腳步聲和談話聲。
謝債心頭一緊,動作不由得一頓。
“怕個鳥!”道士低聲嗤笑,不知何時已湊到近前,伸出那只油乎乎的手,隨意地按在磚旁墻體上。一層微不可查的漣漪蕩開,仿佛將此處細微的動靜與外界暫時隔離開來。“趕緊的,道爺這障眼法撐不了太久,被當成挖墻腳的細作,咱倆都得去蹲大牢!”
謝債定下心神,再次發力。
這一次,他不再純粹抗拒那股怨念,而是嘗試著去理解那龐大痛苦下的本源——那是對自由、對地脈、對生存的原始渴望被無情剝奪后的絕望嘶鳴。
如同感應到他心念的細微變化,那怨念的抗拒似乎減弱了一絲。
“我……并非先祖……今日……放你自由……”他從齒縫間擠出斷斷續續的低語。
轟隆!
磚塊被徹底抽出!
一股凝實的、近乎黑色的土黃怨氣如同決堤般噴涌而出,發出無聲的咆哮,直沖謝債面門!但在觸及他身體的剎那,又被那根渾濁的債線強行約束,盤旋纏繞,最終化作一個模糊的、不斷掙扎嘶吼的巨石虛影,沒入他體內!
賬本之上,石靈債業的光芒急劇閃爍,那“釋其殘靈”的要求緩緩淡去,但整個條目并未消失,而是等待著“晨初之露”完成最后的洗滌。
幾乎在同時,謝債只覺得渾身一輕!
那自出生起便如影隨形、難以言喻的滯澀與壓抑感,驟然減輕了大半!仿佛一直壓在肩頭的無形大山,被搬開了一角。呼吸變得順暢,連周遭的世界似乎都清晰明亮了幾分。
氣運之債,雖未全消,已見曙光!
他扶著墻壁,大口喘息,汗水浸濕衣背,臉上卻難以抑制地浮現出一絲蒼白的、帶著極度疲憊的釋然。
然而,還不等他緩過氣。
咻——!
一聲極輕微卻尖銳無比的破空聲自身側襲來!
一道碧影,快如閃電,直射他剛抽出墻磚、還彌漫著怨氣的那處空隙!其目標,似乎是那縫隙深處,一閃而逝的、某點微弱純凈的土黃色光華——那是石靈被釋后留下的一絲本源地氣,于精怪妖物乃是滋補之物!
道士反應奇快,反手酒葫蘆一掄。
“鐺!”
一聲脆響,那碧影被砸偏,“啪”地釘在一旁墻磚上,竟是一枚翠綠欲滴、宛如新葉的細針,針尾兀自輕顫,發出低微嗡鳴。
“嘿!哪個不開眼的小崽子,敢從道爺嘴邊搶食?”道士叉腰罵道,瞇眼看向不遠處巷角的陰影。
陰影里,傳來一聲輕“咦”,似乎頗為意外偷襲被阻。
隨即,一個穿著翠綠衫子、身形嬌小玲瓏的身影緩緩步出。面容姣好,瞳孔卻豎立如貓,嘴角噙著一絲狡黠好奇的笑意,目光在謝債身上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怨氣與道士的酒葫蘆之間轉了轉,最后定格在謝債蒼白的臉上。
“能引出石靈殘氣,還能讓這邋遢老道護著……”她聲音清脆,帶著幾分玩味,“你便是那個……被‘萬債纏身’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