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成功的扮演之后,我與那只貍花貓之間似乎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默契。
我開始更頻繁地將元神附于其身,以它的視角,沉浸式地體驗著這段都市浮生。
我以為,這種觀察者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一個女孩的出現,徹底改變了它的命運,也給我上了一堂無比沉重的人生課。
女孩正是上次給我火腿腸的那個。
她叫小雅,一個剛上初中的學生。
她似乎對我這只特立獨行的貍花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放學都會來尋找我,帶著食物和溫柔的呼喚。
在人類的視角中,這是一個充滿愛心的善良舉動。
但在貓的本能里,這是一種持續的、帶有目的性的接近。
我能清晰地感知到,貍花貓內心的警惕從未消失,它始終與小雅保持著最后的距離。
而我的內心,則對此進行著冷靜的分析:“這是一種試探性的契約建立過程。一方以持續的善意示好,試圖打破另一方的防御壁壘。契約一旦達成,雙方的關系將從‘萍水相逢’轉變為‘擁有與被擁有’。”
終于,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周末,小雅撐著傘,找到了蜷縮在屋檐下躲雨的我。
她將一個鋪著柔軟毛巾的紙箱放在我面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小花,跟我回家吧,外面太冷了。”
雨水打濕了貍花貓的皮毛,帶來了刺骨的寒意。
它猶豫著,望著紙箱里那片干燥溫暖的方寸之地,又看了看女孩眼中那明亮的、充滿期盼的黃色光暈。
最終,生存的本能和對溫暖的渴望,戰勝了與生俱來的警惕。
它邁開步子,跳進了紙箱。
在它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一條無形的、淡粉色的能量線,連接在了它與女孩之間。
契約,成立了。
被帶回家的過程,對一只習慣了自由的流浪貓而言,無異于一場溫和的綁架。
電梯的密閉空間讓它不安,人類居所里混雜著消毒水、香薰和各種陌生化學品的氣味,讓它的嗅覺系統幾近崩潰。
小雅的家很溫馨,她給了我一個柔軟的貓窩,一碗豐盛的貓糧,還有干凈的水。
她會溫柔地撫摸我的毛發,用輕柔的聲音和我說話。
起初的幾天,是貍花貓生命中從未體驗過的“天堂”。
不再需要為食物發愁,不再需要為躲避風雨而奔波,不再需要警惕任何潛在的危險。
我通過它的感官,體驗著這份安逸。
內心深處,我的人類意識卻在低語:“任何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這份安逸的代價,是自由。這是一場不等價的交換,一方付出的是微不足道的資源,而另一方付出的,卻是整個世界。”
很快,矛盾就出現了。
貍花貓的野性并未完全褪去。
它會在夜里追逐想象中的獵物,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一個裝飾品;
它不習慣使用貓砂盆,在昂貴的地毯一角留下了自己的標記;
當小雅的父母想要親近它時,它會因為不熟悉對方的氣味而發出警惕的嘶吼聲。
每一次“犯錯”,都會讓小雅父母臉上那本就淡薄的善意減少一分。
他們開始抱怨,言語中充滿了“麻煩”、“骯臟”、“養不熟”之類的詞匯。
這些負面的情緒能量,如同細小的針,不斷刺痛著貍花貓敏感的神經。
小雅則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她身上的期盼光芒,逐漸被無奈的灰色所取代。
我冷靜地觀察著這一切,內心猶如明鏡:“契約正在出現裂痕。人類所謂的‘愛’,很多時候是建立在‘符合預期’的基礎之上的。一旦對象超出了他們的控制和想象,這份‘愛’便會迅速貶值,甚至轉化為厭棄。”
轉折點發生在一周后。
小雅的母親對貓毛過敏,身上起了紅疹。
這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晚上,我“聽”到了小雅父母在房間里的爭吵。
“明天必須把它送走!我的身體最重要!”母親的聲音尖銳而決絕。
“可是小雅會傷心的……”父親在做著無力的辯解。
“傷心一陣子總比我天天難受強!一只野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能感覺到,貍花貓在自己的窩里不安地動了動。
它或許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它能清晰地“聞”到空氣中那股決絕、冷漠的“味道”,以及那條連接著它與小雅的粉色能量線,正在劇烈地波動,變得越來越黯淡。
第二天,小雅哭紅了眼睛。
她抱著貍花貓,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她的身上散發著濃烈的、咸澀的悲傷味道,但在這悲傷之下,我還“聞”到了一絲解脫。
因為她再也無需承受來自父母的壓力了。
最終,是她的父親執行了“遺棄”的程序。
他將貍花貓放進一個紙箱,開車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離家有十幾公里的城市公園,然后將紙箱放在一棵大樹下,頭也不回地開車離去。
當紙箱被放下,車門關上,引擎發動的聲音遠去時,我通過貓的眼睛,看到了那輛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那條本已黯淡的粉色能量線,“啪”的一聲,徹底斷了。
一種巨大的、冰冷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恐慌感,瞬間淹沒了貍花貓的意識,也狠狠地沖擊著我的元神。
“契約被單方面撕毀。沒有解釋,沒有補償,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告別。對于強大的一方,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于弱小的一方,這意味著整個世界的崩塌。”我的內心獨白,第一次帶上了冰冷的寒意。
貍花貓從紙箱里鉆出來,茫然地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這里沒有熟悉的氣味,沒有可以標記的領地,只有其他流浪動物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
它曾經短暫擁有的“家”,那個溫暖的貓窩,那碗永遠不會空的食物,都化為了泡影。
它又變回了一無所有的流浪者,而且還是在一個敵對的領地上。
那一瞬間,我切身體會到了什么叫絕望。
那不是一種情緒,而是一種狀態——與過去所有賴以生存的“信息”完全斷聯的狀態。
這種感覺,與《太一經》最后一頁警告的“歸虛”,竟有幾分相似。
我強行壓下元神的震蕩,開始主動引導貍花貓的本能。
我調動起它基因深處關于生存的記憶,尋找水源,分辨可以藏身的角落,評估周圍潛在的威脅。
這不是扮演,這是真正的戰斗。
我必須幫助它在這個殘酷的新環境中活下去。
深夜,我帶著一身的疲憊與心悸,將元神抽離回自己的肉身。
我癱坐在蒲團上,渾身冷汗。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璀璨,但此刻在我眼中,卻多了一層說不出的冷漠。
這次“扮演”,沒有讓我獲得任何愉悅,卻讓我的神魂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淬煉。
我不再僅僅是共情,而是親歷了背叛與拋棄。
我對“契約”、“信任”與“人性”的理解,不再是書本上的概念,而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冰冷刻痕。
這堂課很殘酷,但卻讓我明白了,要想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中走下去,僅僅擁有力量和智慧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一顆在見證了所有冰冷與殘酷之后,依然能保持溫熱與堅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