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那枚白色玉簡,在冰冷的地板上對坐了很久。
神魂深處,因強行催動麒麟之力而掀起的驚濤駭浪正在緩緩平息,但一種更深層次的、源于認知被顛覆的余波,卻在我的識海中久久回蕩。
幽都司、黑白無常、信息捕獲索……這些名詞背后所代表的,是一個真實存在、秩序森然、甚至帶著幾分現代企業管理色彩的陰曹地府。
他們并非神話里的青面獠牙,而是穿著制服、拿著法器、恪守流程的“公務員”。
他們不談善惡,只論規章。
在他們的體系里,我,或者說我的陽神,是一個“信息態失穩”的“異常數據”,一個需要被“銷戶”的“非法滯留者”。
這個定義冰冷、精準,卻又荒謬得令人發笑。
我將一縷神念沉入掌心的玉簡,它內部的微縮法陣依舊安靜,代表著范無救的光點明亮穩定,而謝必安的那個則黯淡了許多,顯然法器被毀的創傷不輕。
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該如何處理這段突如其來的“關系”?
是將其束之高閣,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繼續我隱秘的修行?
還是……主動出擊,利用這根意外搭上的線,去撬動那個龐大而神秘的體系,窺探這個世界更深層的真實?
《太一元神遨游經》的修行,本質上是對“信息”的勘破與“認知”的提升。
“勘”字訣的扮演法,便是通過代入不同的“信息載體”(樹、魚、貓),來拓展自身認知的邊界。
而眼前的“幽都司”,無疑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到難以想象的“信息集合體”。
如果能“扮演”好“隱世上仙”這個角色,從他們那里獲取的信息,或許遠比我附身一千只流浪貓所能得到的,要多得多。
風險與機遇并存。
我壓下心中的悸動,將玉簡收好。
當務之急,是恢復消耗的神魂,以及……消化這些天知識大爆炸
我盤膝坐定,心神沉入識海,開始按照經文中的法門,緩緩梳理著激蕩后的神魂。
那枚麒麟烙印的光芒雖然黯淡,卻依舊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溫和的守護之力,如同一座恒定的燈塔,讓我不至于在疲憊中迷失。
不知過了多久,當窗外的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時,我才緩緩睜開眼。
神魂的疲憊一掃而空,甚至因為經歷了一次極限的催發與平息,變得比之前更加凝練、堅韌。
就在這時,被我放在茶幾上的那枚白色玉簡,毫無征兆地,輕輕震動了一下,并散發出一圈柔和的白光。
來了。
我沒有立刻拿起,而是先平復了一下呼吸,再次進入了“扮演”上仙狀態。
我的表情恢復了那種古井無波的淡漠,仿佛被打擾的不是一個都市女散修,而是一位剛剛結束千年入定的古神。
我伸出手,以一種緩慢而優雅的姿態,將玉簡攝入掌中。
神念探入,觸碰到了那個明亮的光點。
“上仙!早……早啊!沒打擾您清修吧?”
范無救那帶著幾分諂媚與十足小心的聲音,直接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這種神念傳音的方式,比任何手機通話都更加清晰、直接。
我沒有回答,只是維持著沉默。
在信息不對等的博弈中,沉默是最好的武器。
它能制造壓力,也能逼迫對方暴露更多的信息。
果然,我的沉默讓范無救變得有些緊張。
“那個……上仙,我就是……就是跟您報個平安。”他干巴巴地解釋道,“我和老謝已經回到司里了,案子已經按照‘系統誤判’結了,您放心,絕不會再有不長眼的人去打擾您。至于損失的法器……我倆湊了湊幾百年的‘績效’,總算是糊弄過去了,您……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依舊沒有出聲,內心卻在飛速分析他話里的信息。
“幾百年的績效”,這說明他們的時間觀念與凡人不同,或者說,他們成為“陰差”已經很久了。
而“績效”這個詞,再次印證了他們那個體系濃厚的“班味兒”。
“上仙?”范無救的聲音愈發忐忑,“您……您是不是還在生氣啊?都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
火候差不多了。
我終于中斷了他的滔滔不絕,用神念傳遞過去一個淡漠的音節。
“嗯。”
僅僅一個字,卻讓范無救如蒙大赦。
“哎!您沒生氣就好,沒生氣就好!”他長舒一口氣,話匣子似乎又被打開了,“說起來,上仙您這返璞歸真的法門,真是……真是高深莫測。我和老謝回來研究了一晚上,翻遍了我們權限內的所有卷宗,都找不到與您這麒麟真火相匹配的記錄。您說,我們幽都司這信息庫,是不是也該更新換代了?幾千年了,還是那老一套,好多新出現的‘異常’都定義不了。”
他看似在抱怨,實則是在試探我的來歷。
我心中冷笑,繼續扮演著我的角色。
“幽都司……是何職司?”我用一種仿佛剛剛從沉睡中蘇醒,對世事全然不知的口吻問道。
這個問題,讓范無救那邊沉默了足足十幾秒。
我幾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目瞪口呆的表情。
“上……上仙,您……您不知道幽都司?”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
“本座沉睡太久,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我的聲音里,恰到好處地帶上了一絲悠遠的、仿佛跨越了時間長河的滄桑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范無救的聲音瞬間變得無比激動,仿佛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小仙明白了!您定然是上古協定之前就已經歸隱的大能!難怪,難怪我們的系統里沒有您的記錄!”
他似乎自行完成了一整套邏輯閉環,將我的“無知”完美地解釋成了“古老”。
“那……那小仙就斗膽,為上仙您簡單介紹一下?”
“可。”我言簡意賅。
“好嘞!”范無救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仿佛一個歷史系的學生,有幸能為活著的“文物”講解歷史。
“所謂‘幽都司’,只是我們內部的簡稱,全稱是‘陰陽秩序界定與維護統籌管理司’。我們的職責,就是維持陰陽兩界的平衡,確保……嗯,確保‘生死輪回’這個最底層的宇宙法則,能夠穩定運行。”
他說到這里,似乎覺得自己的解釋不夠精準,旁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以及謝必安那特有的、清冷干澀的嗓音:“把‘章程’給他看。”
“哦哦,對!”范無救的聲音再次響起,“上仙,用我們現代的話說,我們主要負責兩塊業務。一來,是‘引導’。當一個生靈的陽壽耗盡,其肉身這個‘載體’無法再維持其靈魂的穩定存在時,我們就會前去,引導他的靈魂,也就是‘信息態’,脫離陽間。”
“信息態?”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關鍵詞,故作不解地問了一句。
這一次,回答我的,是謝必安那清冷的聲音。
他的光點雖然黯淡,但傳遞過來的神念卻異常穩定、嚴謹。
“是的,上仙。在我們幽都司的理論體系中,萬物皆由信息構成。一個生靈,其肉身是信息的‘硬件載體’,而靈魂,則是最核心的、記錄了其一生所有經歷、情感、思想的‘信息數據包’,我們稱之為‘信息態’。”
我的心頭,猛地一震。
信息態!
這與《太一元神遨游經》中關于“神魂迷失,信息態徹底消散”的警告,在最底層的概念上,竟然不謀而合!
“凡人死后,其信息態會因為失去載體而變得極不穩定,若不加引導,會在短時間內被陽間的各種能量沖刷、干擾,最終數據錯亂,徹底消散,也就是凡人所說的‘魂飛魄散’。”謝必安繼續解釋道,他的語調沒有范無救的感**彩,像是在背誦一本操作手冊,卻也因此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在其徹底消散前,將其完整地帶回幽都。這便是所謂的‘勾魂’。”
“帶回之后呢?”我追問道。
“之后,便是我們的第二塊業務:‘重組’。”謝必安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幽都,并非終點,而是一個巨大的‘中轉站’,或者說,是一個‘數據處理中心’。所有被引渡回來的信息態,都會在這里進行‘格式化’。”
“格式化?”這個詞,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是的。我們會剝離掉其上一世所有的記憶、情感、執念等‘個性化數據’,只保留最核心的、最純粹的‘靈魂本源’。然后,這個純凈的本源,會根據天道法則,被隨機地、或者有規劃地,投入新的‘載體’,也就是新的生命之中。這,便是‘轉世輪回’。”
謝必安的一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我的識海中炸響。
生與死,輪回與轉世,這些自古以來最神秘、最宏大的哲學命題,在他的描述下,變成了一套冰冷、高效、如同計算機程序般的“數據處理”流程。
靈魂,是數據包。
死亡,是失去載體
地府,是數據處理中心。
轉世,是格式化重裝。
這……這便是隱藏在神話傳說面紗之下,關于生死的真相嗎?
“維持陰陽兩界的‘信息平衡’……”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咀嚼著其中蘊含的、令人心悸的深意。
“正是如此,上仙。”謝必安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信息態,都是宇宙信息總量的一部分。如果任其在陽間消散,便是信息的‘損耗’;而如果不進行格式化就投入輪回,舊的記憶和執念就會像‘病毒’一樣,污染新的生命,造成更大的混亂。所以,我們的工作,就是確保每一份‘數據’,都能被安全地回收、清理、再利用。周而復始,維持整個系統的穩定。”
聽完他的解釋,我久久無言。
這套理論,完美地解釋了他們為何對我的“陽神”如此緊張。
在他們的系統里,我就是一個陽壽未盡,卻提前將“數據包”完全激活并能自由活動的超級“BUg”。
這種“BUg”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們所維護的“秩序”的一種挑戰。
而他們口中的“執念”,又是什么?
我剛想發問,玉簡那頭,范無救的聲音又搶了進來:“哎呀,老謝,你跟上仙說這么枯燥的理論干嘛!上仙,您別聽他的,總而言之,我們就是一群給‘天道’打工的,賺點陰德績效,混口飯吃。哪像您,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逍遙自在!”
他嬉皮笑臉地將話題岔開,似乎不愿在這個嚴肅的話題上深究。
但我知道,那扇通往世界隱蔽的大門,已經被他們為我推開了一條縫。
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我親眼去看一看那門后景象的契機。
這個契機,會很快到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