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西瓦子巷歸來,已過半月。
那晚的經(jīng)歷,如同一場深刻的入定,余韻至今未散。
此事之后,范無救和謝必安對我的態(tài)度,已然從最初的敬畏,多了一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信賴。
范無救甚至在玉簡中半開玩笑地說,我的“業(yè)務(wù)能力”,比他們幽都司任何靈魂疏導(dǎo)師都強,應(yīng)該給我頒發(fā)“最佳協(xié)作伙伴”的錦旗。
我對此只是一笑置之。
我明白,我所做的,并非疏導(dǎo),而是“共情”。
《太一元神遨游經(jīng)》的“勘”字訣,其核心正在于此。
幽都司的流程在于“處理”,而我的法門在于“理解”。
這半月來,我謝絕了黑白無常幾次“聚餐”的邀請,將全部心神投入到修行之中。
與磚雕師的共情,讓我對“信息態(tài)”中“個性化數(shù)據(jù)”的堅韌與脆弱有了更直觀的認(rèn)知。
我的陽神愈發(fā)凝練,通透如冰,神念運轉(zhuǎn)間,再無一絲滯澀。
然而,我隱隱感覺到,這種飛速的精進,如同一場豪賭,賭桌的另一頭,是我那日漸虛弱的凡俗肉身。
近來,我偶爾會感到一陣源于肺腑深處的刺痛,那潛伏多年的哮喘,仿佛一頭被驚醒的野獸,在黑暗中對我虎視眈眈。
平靜的生活,在數(shù)周后一夜晚被打破。
那晚,我剛結(jié)束一場持續(xù)了三個時辰的深度元神漫游,正準(zhǔn)備讓疲憊的元神回歸肉身,桌上的玉簡卻突然爆發(fā)出遠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急促、刺眼的白光。
光芒閃爍不定,仿佛一顆瀕臨爆炸的恒星,傳遞出極度不穩(wěn)的信號。
我心頭一緊,顧不得歸體,立刻分出一縷神念探入其中。
“上仙!救……救命!”
范無救的聲音在我的識海中炸響,不再是平日的嬉皮笑臉,而是充滿了驚駭與倉皇,背景音里還夾雜著一陣陣刺耳的、如同無數(shù)人同時尖嘯的噪音。
“穩(wěn)住心神,說清楚。”我的神念化作一道冰冷的細線,穿透噪音,直接刺入他的意識核心。
“是……是‘信息風(fēng)暴’!”范無救的聲音略微穩(wěn)定了一些,但依舊顫抖,“城東CBD,星耀大廈三十三樓……一個……一個剛自殺的女主播,她的信息態(tài)……失控了!”
女主播?
自殺?
信息風(fēng)暴?
幾個現(xiàn)代感極強的詞匯,與幽都司古老的職責(zé)糅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
“她的怨念太強了!”背景音里,響起了謝必安冷靜但同樣凝重的聲音,“生前遭受了長達一年的網(wǎng)絡(luò)暴力……無數(shù)的詛咒、謾罵、惡意……這些‘負(fù)面信息’在她死后,與她的怨念結(jié)合,形成了一個恐怖的漩渦。我們……我們的拘魂索剛一靠近,就被卷進去撕成碎片啦!……”
我?guī)缀跄芟胂蟪瞿欠跋蟆?/p>
一個年輕的生命,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無形的刀劍下凋零,死后,那些曾經(jīng)殺死她的言語,化作了真正的武器,守護著她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執(zhí)念。
“這不是普通的執(zhí)念,上仙!”范無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哭腔,“這更像是一種……一種針對‘信息態(tài)’的‘無差別領(lǐng)域攻擊’!我們連靠近都做不到,那女孩的靈魂本源正在被風(fēng)暴撕扯,隨時可能徹底消散!”
徹底消散,即“歸虛”。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們嘗試上報,但流程太慢……等支援下來,一切都晚了。”謝必安補充道,“她……她還太年輕了。”
最后一句話,觸動了我。
我沉默了片刻,內(nèi)心飛速權(quán)衡。
去,意味著要直面那恐怖的“信息風(fēng)暴”,那是由成千上萬人的惡意匯聚而成的精神污染,對我而言,同樣是前所未有的兇險。
不去,一個年輕的靈魂將徹底湮滅,而黑白無常,我在這超凡世界里僅有的兩位“朋友”,似乎也陷入了麻煩。
“地址。”我傳遞過去兩個字。
“星耀大廈,三十三樓,B-13直播間!”范無救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等我。”
切斷神念,我的陽神沒有片刻停留,如同一道無形的流光,穿透墻壁,投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星耀大廈,這座城市的金融地標(biāo)之一,此刻在我眼中,卻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景象。
凡人看不見的能量層面,一股濃郁如墨的黑氣,正從大廈中斷的某一扇窗戶中不斷涌出,盤旋上升,仿佛一條張牙舞爪的黑色巨龍,在向整個城市無聲地咆哮。
那黑氣之中,翻滾著無數(shù)破碎的、充滿了惡意的字符與符號,偶爾還能看到一張張扭曲、猙獰的人臉幻影。
僅僅是遠遠看著,我的神魂便感到一陣針扎般的刺痛。
我深吸一口氣,陽神穿透玻璃幕墻,進入了大廈內(nèi)部。
三十三樓,一片死寂。
走廊的燈光忽明忽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冰冷的、令人絕望的氣息。
黑白無常站在一間掛著“甜心小兔”銘牌的直播間門口,臉色蒼白如紙。
他們身上那套能抵御陰煞的中山裝,此刻正微微顫動,表面的符文光芒黯淡,顯然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看到我的到來,兩人如蒙大赦。
“上仙!”
我沒有理會他們,目光直直地望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門縫里,正不斷滲出肉眼可見的、如同黑色墨汁般的怨氣。
“情況如何?”
“比剛才更糟了。”謝必安指了指門,“風(fēng)暴的核心,就是那個女孩的信息態(tài)。她把自己封鎖在了里面,任何試圖靠近的意念,都會被這個信息風(fēng)暴無差別攻擊。我們懷疑,她的意識已經(jīng)徹底混亂,只剩下‘排斥一切’的本能了。”
我閉上雙眼,將神念緩緩向前延伸,如同伸出一根最纖細的觸須,小心翼翼地碰觸那扇門。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龐大而混亂的信息洪流,瞬間順著我的神念倒灌而回!
“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長這么丑還當(dāng)主播?”
“賤人!”
“P圖怪!”
“祝你全家都死光!”
“……”
無數(shù)惡毒的、污穢的、充滿了詛咒的言語,如同億萬只毒蟲,瘋狂地涌入我的識海。
伴隨著這些言語的,還有各種不堪入目的圖片、經(jīng)過惡意剪輯的視頻片段、以及無數(shù)陌生人那充滿了譏諷、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臉孔。
我悶哼一聲,陽神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險些潰散。
這就是……網(wǎng)絡(luò)暴力嗎?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屏幕上的文字。
直到此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文字背后,是何等真實、何等刻骨的惡意。
每一句,都是一把刀,一柄淬了毒的劍。
那個女孩,就是在這樣的地獄里,掙扎了一年。
“上仙,您沒事吧?”范無救緊張地看著我。
我擺了擺手,強行穩(wěn)住激蕩的神魂。
硬闖,絕無可能。
這股由萬千惡意匯成的風(fēng)暴,其強度已經(jīng)超出了尋常的范疇。
必須……找到風(fēng)暴的“風(fēng)眼”。
只有找到那個女孩的本源信息態(tài),與她建立連接,才有平息風(fēng)暴的可能。
我再次閉上眼,這一次,我沒有試圖對抗,而是催動了“勘”字訣。
我開始“扮演”。
我不再是一個試圖解決問題的“上仙”。
我嘗試著將自己的神念,調(diào)整到與那風(fēng)暴中混亂的怨念相同的頻率。
我要成為她。
我要去感受她的絕望,她的痛苦,她的不甘。
這個念頭一起,周圍的惡意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更加瘋狂地向我涌來。
我的視野開始變得血紅,耳邊那些惡毒的詛咒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我仿佛看到了一個瘦弱的女孩,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抱著膝蓋,瑟瑟發(fā)抖。
她的身體上,插滿了由文字組成的、血淋淋的刀子。
我的神魂,開始與她的痛苦共鳴。
然而,我低估了這股“信息風(fēng)暴”的污染性。
它并非單純的執(zhí)念,而是一個由無數(shù)負(fù)面情緒聚合而成的“混沌信息場”。
我的“扮演”,非但沒能進入核心,反而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滾油之中,瞬間引發(fā)了更劇烈的爆炸!
“滾!”
“你也想來看我笑話嗎?!”
“都給我滾!”
一個尖利的、充滿了瘋狂與恨意的女聲,在風(fēng)暴中心炸響。
剎那間,整個直播間內(nèi)的黑色怨氣,如同被引爆的炸藥,猛地向外擴張!
一股遠比剛才強大十倍的精神沖擊,狠狠地撞在了我的陽神之上!
“噗!”
我感覺自己的陽神,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眼前一黑,我自己整個元神劇烈地波動起來,仿佛下一秒就要分崩離析。
我那通透發(fā)光的陽神如同爆裂的防爆玻璃在碎與未爛開之間一片片碎裂開來。
“上仙!”黑白無常的驚呼聲變得遙遠而模糊。
我的意識開始渙散,神魂中的“數(shù)據(jù)”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失。
這就是……歸虛的感覺嗎?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沉入永恒黑暗的瞬間,一股灼熱、霸道、充滿了無上威嚴(yán)的金色火焰,猛地從我神魂的最深處,那枚麒麟烙印中,噴薄而出!
“吼——!”
一聲仿佛來自太古洪荒的獸吼,直接在我的識海中炸響。
這聲咆哮,不含任何信息,卻蘊含著最純粹、最本源的“存在”與“秩序”。
金色的麒麟真火,瞬間包裹住我瀕臨破碎的陽神。
那些附著在我神魂之上,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黑色怨念,在接觸到火焰的剎那,便如同積雪遇陽,紛紛發(fā)出凄厲的尖嘯,被焚燒成虛無。
那股足以撕碎一切的精神風(fēng)暴,在這股純陽真火面前,竟如同遇到了天敵,畏懼地向后退縮,在直播間內(nèi)瘋狂地翻滾、咆哮,卻再也不敢靠近我分毫。
麒麟烙印,在生死關(guān)頭,被動護主了。
然而,危機并未解除。
我的陽神雖然被護住了,但上面的裂痕依舊存在。
神魂受創(chuàng),這是比肉身受傷嚴(yán)重千百倍的道傷。
若不及時修復(fù),就算今日不死,日后修為也再難有寸進,甚至?xí)辰绲雇耍罱K記憶錯亂,淪為癡傻。
金色的火焰,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狀況。
它不再向外擴張,而是猛地向內(nèi)收縮,將我破碎的陽神緊緊包裹。
一股溫暖、浩瀚、充滿了生命本源氣息的能量,開始緩緩地、溫柔地,滲入我的神魂裂縫之中。
那感覺,就像一個破碎的瓷器,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捧起,用最精純的金汁,一點點地,將裂縫重新黏合、填滿。
我的意識,在被這股力量浸潤。
麒麟的神魂,也在被動地、更深層次地,與我共鳴。
我“看”到了它的記憶碎片。
那是一片無盡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熔巖之海。
它在海中沉睡,一睡,便是無數(shù)個紀(jì)元。
我“看”到了它鎮(zhèn)守在一座古老的、無法用言語形容其宏偉的石門前,對抗著從門縫中滲透出來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我“看”到了一只纖纖玉手,撫過它的額頭,一個溫柔得仿佛能融化萬古冰川的聲音在它耳邊響起:“……等我回來。”
而我,我的記憶,我的人生,從童年目睹雙親離世的無助,到都市中為了活下去而掙扎的疲憊,再到獲得《太一經(jīng)》后的欣喜與探索……這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也如同畫卷般,在它的意識中緩緩展開。
在這一刻,我與它,兩個來自不同時代、不同物種的靈魂,通過這次生死之間的神魂共鳴,前所未有地,向彼此敞開了最核心的“靈魂信息數(shù)據(jù)”。
我們的神魂,正在交融、修復(fù)、重組。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dāng)最后一絲裂痕被金色的火焰填滿,我的陽神不僅恢復(fù)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璀璨。
在那通透的陽神核心,多了一縷流動的、如同巖漿般的金色絲線。
而那股由怨念形成的信息風(fēng)暴,似乎也因麒麟神威的震懾,以及核心黑色風(fēng)暴竟然耗盡,逐漸平息了下來。
直播間內(nèi),只剩下一個蜷縮在角落的、半透明的少女身影,在低聲地啜泣。
危機,解除了。
我緩緩睜開眼,對著早已目瞪口呆的黑白無常,輕輕點了點頭。
“剩下的,交給你們了。”
說完,我不再停留,陽神化作一道流光,瞬間消失在原地。
我必須立刻回去。
因為我能清晰地感覺到,我神魂深處,那枚與我共生了許久的麒麟烙印,正在發(fā)生著某種……前所未有的、驚天動地的異變。
……
回到家中,我的陽神無法歸位……。
這個陽神好似被熊熊烈焰焚燒的樣子,像要被什么東西撐爆了。
神魂深處,那枚麒麟烙印正散發(fā)著前所未有的、滾燙的光芒。
它仿佛一顆被激活的太陽,在我識海中熊熊燃燒。
一股巨大的、不受控制的力量,正在從烙印中溢出。
“不好!”
我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意識到,剛才那場深度的神魂共鳴,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某種我完全未知的“封印”。
我想要壓制,卻發(fā)現(xiàn)那股力量是如此的浩瀚,如同決堤的洪水,根本不是我這小小的“河道”所能容納的。
“噗!”
一團拳頭大小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光球。
竟然從我的陽神深處,被硬生生地“擠”了出來!
它脫離了我的身體,懸浮在我面前的半空中。
那是什么?
光球的表面,無數(shù)古老而神秘的符文生滅不定,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威壓。
客廳里的空氣,仿佛都被點燃了。
溫度急劇升高,光線被扭曲,桌上的一個玻璃杯,在沒有受到任何外力的情況下,悄然融化成了一灘液體。
這是……要失控?
我心中充滿了駭然。
這枚光球就是我額頭神魂的烙印,
它與我神魂綁定,若是它失控爆炸,其威力足以將這棟樓,乃至整個小區(qū),都從物理層面徹底抹去!
而我的陽神,也必將隨之灰飛煙滅!
就在我手足無措,準(zhǔn)備拼盡全力將它重新納入體內(nèi)時,那團光球,卻開始了新的變化!
光芒猛地向內(nèi)收縮,凝聚。
火焰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純粹光芒構(gòu)成的人形輪廓。
輪廓先是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但很快,細節(jié)開始浮現(xiàn)。
首先是身形。
修長、挺拔,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仿佛能撐起天地的傲然。
接著是衣冠。
那并非現(xiàn)代的任何服飾,而是一襲樣式古樸、繁復(fù)的寬袖長袍,袍服的邊緣,有金色的、如同火焰般的紋路在緩緩流淌。
然后是長發(fā)。
墨黑色的長發(fā)并未束起,隨意地披散在肩后,每一根發(fā)絲,都仿佛蘊含著星辰般的光澤。
最后,是五官。
當(dāng)那張臉徹底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連同思維,都停滯了。
那是一張無法用任何言語去精準(zhǔn)形容的臉。
他的五官,仿佛是由天地間最完美的法則雕琢而成,俊美到了極致,卻又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柔媚。
鼻梁高挺如山脊,薄唇緊抿如刀鋒,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種近乎冷酷的威嚴(yán)。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金色的、仿佛燃燒著火焰的眼眸。
其中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沒有喜悅,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有的,只是一種古老、浩瀚、洞悉一切的漠然。
仿佛在他眼中,蒼生萬物,宇宙生滅,都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塵埃。
光芒散盡。
他就這樣,一個身著古樸衣冠、神情冷峻、仿佛從神話中走出的男子,靜靜地,懸浮在我這間充滿了現(xiàn)代都市氣息的小小客廳里。
空調(diào)還在嗡嗡作響,窗外傳來遙遠的汽車鳴笛聲,墻上的時鐘,秒針“滴答”一聲,走過了一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才重新開始流動。
隨著他的出現(xiàn),我的陽神恢復(fù)如初。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也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足三米。
可我卻感覺,我們之間,隔著一條名為“時間”的、無法逾越的長河。
他是誰?
不,我知道他是誰。
他是……火麒麟。
那個守護著《太一元神遨游經(jīng)》、在我識海中沉睡了許久的上古神獸。
只是,他為何會……以這種形態(tài),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