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將我和他對峙的這一幕,定格成一幅荒誕而又震撼的永恒畫卷。
他靜靜地懸浮在那里,雙腳離地約莫三寸,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周身繚繞著一層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扭曲光線的力場。
他像一座亙古不變的神像,卻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擁有著強大到令人窒息的生命氣息的存在。
我的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驚、困惑、警惕、以及一絲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奇。
他化形了。
那個一直以來只存在于我識海深處,以烙印形態為我護道的火麒麟,此刻,真真切切地以一個“人”的形態,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這是好是壞?
他是敵是友?
盡管他剛剛才救了我一命,但這種完全脫離掌控的異變,依舊讓我本能地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我的陽神之力在體內緩緩流轉,隨時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發生的突發狀況。
我們就這樣,在沉默中對視著。
他的那雙金色眼眸,像兩臺最高精度的掃描儀,平靜地、一寸寸地,審視著我,也審視著這個他所陌生的環境。
他的目光掃過我身后的沙發、茶幾上的遙控器、墻角那盆快要被我養死的綠蘿、以及天花板上那盞設計簡約的LED吸頂燈。
每當他的目光落在一件現代物品上,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便會閃過一絲極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類似于“數據流”般的光芒。
我忽然明白過來:他在學習。
他在以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瘋狂地吸收、解析著這個世界的信息。
這種認知,讓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松懈了一分。
一個正在學習和適應環境的存在,至少說明他并非抱著純粹的毀滅或敵意而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約過了五分鐘,也可能是一個世紀那么久,他終于有了第一個動作。
他緩緩地,落在了地上。
雙腳踏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仿佛有某種無形的重量降臨,我感覺整個房間的“存在感”,都變得厚重了許多。
然后,他將目光,重新聚焦在我的身上。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然而,他只是發出了一個干澀的、毫無意義的音節,仿佛一個億萬年沒有開過口的機器,齒輪生澀,無法運轉。
他微微蹙起了眉頭。
那是我在他臉上,第一次看到類似于“情緒”的表情。
那是一種混合了困惑與一絲……不耐煩的神情。
我忽然意識到,他可能……不會說現代的語言。
甚至,他可能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使用過“語言”這種交流方式了。
神獸之間的交流,或許更多是依靠神念的碰撞。
想到這里,我心中一動,鼓起勇氣,分出一縷極其微弱、不帶任何攻擊性的神念,小心翼翼地,向他探了過去。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我在神念中問道。
當我的神念觸碰到他的剎那,他那雙金色的眼眸猛地一亮。
下一秒,一個古老、威嚴、卻又帶著幾分生澀的意念,直接在我的識海中響起。
“……可。”
僅僅一個字,卻仿佛蘊含著金石相擊般的力量,震得我神魂微微一蕩。
我心中一喜,能交流,一切就好辦。
“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他那古老的“語言系統”。
“……共鳴……契機……顯化。”
又是三個詞,簡潔到了極致,卻精準地概括了事情的經過。
因為我們剛才那場深度的神魂共鳴,提供了一個契機,讓他得以從烙印形態,“顯化”為實體。
“那你……”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你現在……是什么狀態?我的意思是,你還能回到我的身體里嗎?”
我的陽神已經回到肉身,我用手嘗試觸摸他的皮膚,那么真實的溫暖觸感。
他再次蹙眉,閉上了那雙金色的眼眸,似乎在感知自身的狀態。
這個問題,顯然也困擾著他。
片刻后,他睜開眼,搖了搖頭。
“……固化……難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固化了?
回不去了?
這……這算什么事?
我一個單身獨居的都市社畜,家里憑空多出來一個大變活人,還是個穿著古裝、來歷不明、實力深不可測的“神獸”?
這讓我以后怎么生活?
我看著他,他那身古樸華麗的衣袍,在這間小小的客廳里,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我幾乎可以預見到,如果他以這副尊容走出門,不出十分鐘,就會被當成行為藝術家或精神病患者圍觀,然后被扭送進派出所。
一陣深深的無力感,涌上我的心頭。
“那你……以后怎么辦?”我用神念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我自己都能聽出來的疲憊。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窘迫。
他再次環顧四周,那雙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類似于“思考”的神色。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暫……隨你。”
他的意念傳遞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定性。
仿佛這不是在與我商量,而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打,我肯定打不過他。
趕,他也無處可去。
更何況,他還剛剛救了我一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現實。
“好吧。”我妥協了,“既然你要暫時跟著我,總不能沒有個稱呼。我……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他看著我,沒有回應,似乎在等我下文。
我開始認真地思考起來。
他因我而顯化,如今與我共生。
他來自太一山,其本源如山岳般厚重。
我的名字里有一個“婧”字……
“不如……”我斟酌著開口,一邊用神念傳遞,一邊也輕聲地說了出來,“我就叫你……‘婧山’,怎么樣?隨我的姓,取你來處的‘山’字為名。”
婧山。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它象征著他與我之間無法割舍的聯系,也代表了他如山岳般沉穩可靠的本源。
當這個名字被我說出的瞬間,他那雙金色的眼眸,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靜靜地看著我,過了許久,就在我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他極其細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頷首了。
“……可。”
一個字,言簡意賅,卻代表了他的認可。
從這一刻起,這個從太古神話中走出的存在,有了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名字——婧山。
……
解決了最大的名分問題,接下來,便是更實際、也更令人頭痛的生活問題。
我看著婧山那一身華麗的古袍,嘆了口氣。
“你這身衣服,不能穿出去。”我說道,“太顯眼了。”
婧山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流淌著火焰紋路的袍服,金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
似乎在他看來,讓他換掉這件象征著身份與力量的“本命法袍”,去穿凡人的衣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
“不換。”他言簡意賅地拒絕。
“不行,必須換!”我的態度也強硬了起來,“你現在要在我這里生活,就必須遵守這里的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能引人注目!”
我一邊說,一邊走進臥室,從衣柜里翻出了一套我以前給我爸買的、還沒來得及穿的男士休閑服。
一件白色的T恤,一條黑色的運動褲。
我把衣服丟給他:“穿上。”
婧山看著手里那兩片柔軟的、毫無能量波動的“凡布”,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種東西要如何穿在身上。
我看著他那一臉“我是誰我在哪兒這玩意兒怎么用”的茫然表情,一種荒謬的、哭笑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
我,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都市女散修,現在,竟然要教一個活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上古神獸,如何穿現代的衣服。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堪稱我修行至今,經歷過的最離奇、也最耗費心神的“戰斗”。
“……手,從這個洞里伸出來……對,是這個……不是那個!”
“……領子在這里,這是穿脖子的,不是套胳膊的!”
“……褲子,分左右腿,你穿反了!”
最終,當婧山終于成功地、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態,將那套現代服裝套在身上時,我和他,似乎都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累的是心,他大概……累的是尊嚴。
穿著白色T恤和黑色運動褲的婧山,少了幾分神性的威嚴,多了一絲……人間煙火氣?
雖然他那張俊美到不似凡人的臉,和那雙依舊漠然的金色眼眸,還是讓他無論穿什么,都顯得鶴立雞群。
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T恤的領口,似乎極不習慣這種束縛感。
“……甚是……不便。”他給出了四個字的評價。
“慢慢就習慣了。”我擺了擺手,感覺自己像個操心的老母親。
解決了穿著問題,我決定帶他熟悉一下這個“家”。
我指著冰箱,告訴他:“這個,叫冰箱,里面的東西可以吃,是涼的。”
婧山伸出手,隔空對著冰箱門。
門“嘎吱”一聲開了。
他看著里面冒出的寒氣,和那一排排的雞蛋、牛奶,金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
“……寒冰法匣。”他評價道。
我嘴角抽了抽,決定不跟他計較這個,估計這種上古神獸是不用吃東西的。
我又指著抽水馬桶:“這個,是廁所,用完了要按一下這個沖水。”
我按了一下沖水按鈕,馬桶發出一陣轟鳴,水流旋轉著將一切吞噬。
婧山后退了半步,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絲……警惕。
“……吞噬法陣?穢物……去往何處?”
“下水道!”我無力地解釋,“總之你用就行了!”
最后,我帶他來到電視機前。
我拿起遙控器,按下了開關。
屏幕亮起,里面正好在播放晚間新聞,一位妝容精致的女主播,正在字正腔圓地播報著國際局勢。
婧山瞬間被吸引了。
他走到電視機前,伸出手,似乎想觸摸屏幕里那個栩栩如生的人影。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我目瞪口呆的舉動。
他竟然……嘗試著用神念,去與電視里的女主播對話。
“……汝是何人?為何被囚于此方寸之間?”
他的意念,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大海,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電視里的女主播依舊面帶微笑,口齒清晰地播報著新聞。
婧山的眉頭,第三次皺了起來。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巨大的認知困惑之中。
我看著他那副一本正經地對著電視“傳音入密”的模樣,終于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是我今晚,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
笑聲打破了房間里那種緊張而又荒謬的氣氛。
婧山轉過頭,金色的眼眸看著我,其中帶著一絲不解。
我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關掉了電視。
“那不是真人,是影像。”我解釋道,“就像……水中的倒影,鏡子里的影子一樣,是假的。”
“……假?”
他咀嚼著這個字,似乎在理解其深層的含義。
我看著他那副陷入沉思的模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好奇。
“婧山,”我輕聲問道,“你……到底來自哪里?你被封印在道觀里之前,發生了什么?是誰……把你封印起來的?”
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我立刻感覺到,周圍的空氣,驟然一冷。
婧山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抬起手,似乎是下意識地,輕輕地,撫過自己的喉嚨。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復雜到了極點的情緒。
那里面,有痛苦,有憤怒,有不甘,還有一絲……深深的、無能為力的悲涼。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告訴我一切。
然而,他的喉嚨里,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枷鎖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神念,也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墻,變得混亂而狂暴。
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不可……”
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兩個字。
“……言。”
說完,他猛地閉上雙眼,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他周身那剛剛平息下去的能量,再次變得不穩定起來。
我心中一驚,立刻意識到,我觸碰到了某種禁忌。
他的過往,他的來歷,被某種強大到無法想象的力量,下了一道惡毒的“封印”!
一旦他試圖提及,封印便會發作,讓他痛不欲生。
“別說了!”我立刻出聲制止,同時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踉蹌的身體,“我明白了,別再想了,我不問了!”
我的手,接觸到他的胳膊。
他的身體,滾燙如火。
而我的手,卻冰涼如玉。
冷與熱,通過這小小的接觸點,交匯在一起。
他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了下來。
他緩緩睜開眼,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著我。
那里面,翻涌的狂暴情緒已經退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古潭般的寂靜。
以及……一絲我無法解讀的、復雜難明的光。
“抱歉。”我低聲說道,松開了手。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轉身,走到了窗邊,默默地看著窗外那片由無數燈火構成的、凡人的世界。
他挺拔的背影,在城市的霓虹燈光下,被拉出一道長長的、孤獨的影子。
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今夜,我不僅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實體化的伙伴,也擁有了一個全新的、深不見底的謎團。
我們的命運,從這一刻起,以一種我完全無法預料的方式,更加緊密地,糾纏在了一起。
而前方的路,無論是為了治愈我這日漸衰敗的肉身,還是為了解開他身上那道沉默的封印,都注定了,將布滿荊棘與未知。
我沒有再打擾他,
我把他安排到客房后,
只是默默地走回我的臥室的,盤膝坐下。
一人一“神”,在這小小的空間里,共享著同一片夜色,也共享著,同一份無言的、沉重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