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攬月居,下人們已備好熱水,歸雁伺候戴纓沐洗一番,為其換了一身軟絹衫,又用小暖爐將那一頭烏發烘至半干,扶上榻間,打下床幔,退了出去。
隨戴纓從平谷來的孔嬤嬤早已將攬月據的下人塞了賞銀。
孔嬤嬤年長,人情練達,知道越是高門里的奴才越是勢利。
雖說陸家老夫人接自家小娘子入府暫住,然,畢竟是客,真受了冷待,哪好意思開口。
不如給下面人多一些賞錢,能避免許多麻煩。
之后幾日,戴纓都是早早起身,梳洗一番,去上房給陸老夫人請安,陪她用飯,一同陪侍的還有陸婉兒、陸溪兒和謝珍,二房、三房那邊也不時來人。
用罷飯,其他三人散去,戴纓仍會伴在陸老夫人身邊坐一會兒。
除開晚間,自那日她在上房見過陸銘章,之后陪老夫人用罷飯,會早些離去,就怕再遇上。
她對這位大衍朝的樞密使有種天然的畏懼,無需他說什么,做什么,只要往那里一立,總叫人不敢近前。
肅正溫雅只是他讓人看到的表象,實是溫潤而厲,越是平靜,越是危險。
好在只遇到過那一次,之后的時日再沒碰見。
這日,剛從上房出來,沒走兩步,戴纓被人從后拍了一下,轉過身,身后之人是陸溪兒。
只見她笑嘻嘻說道:“你來了這些時,白日里總在上房陪老夫人,晚時又早早閉院歇下,我想找你,只能守在這兒等你出來?!?/p>
“等我做什么?”戴纓笑問道。
“陸婉兒同你那表妹整日玩在一處,我不愿同她們一道,但我見你覺著親切,聽說你來了,我還好生歡喜一場,誰知你這般老境。”
陸溪兒說著,拉起戴纓的衣袖,往后園行去。
“你在咱們府里能住多少時日?伴著老夫人也忒無趣,應在府中多走走?!标懴獌合肫鹗裁?,又道,“聽說你從平谷才來京都不久?”
戴纓點頭稱是:“不上一個月?!?/p>
“正巧,過幾日放花燈,咱們帶著仆人出府去星月湖放花燈,可好?”陸溪兒越說越興奮,“你不知咱們京都的花燈節,那燈彩,能把天照亮,把糊水點燃,京都城中,不論男女老少衣著光鮮,走到街上,歇于湖邊,好不熱鬧呢?!?/p>
戴纓同陸溪兒并肩走著,側目看著身邊的少女,來了這幾日,她也看出來了。
陸溪兒同陸婉兒雖說名義上是姊妹,兩人關系卻并不親厚。
但也不至于敵對,就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招惹你,互相看不上眼的境況。
“花燈節我們平谷也有,卻不知京都是什么模樣?!?/p>
陸溪兒轉過身,雙手反剪于身后,同戴纓面對面,一面退行,一面說道:“那是啊……街市上不止京都人,還有周邊城鎮的游人,有些是友人結伴而來,有些是帶著家眷?!?/p>
“那日人太多,咱們多帶著仆從跟在身邊?!标懴獌耗钅钸哆叮榜R車是坐不了的,人太稠密,車子堵在道上動不得。”
說到這里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
戴纓的情緒被她感染了,來了興致:“怎么自顧自地笑起來?還這樣開心?”
陸溪兒強忍著笑意:“去年花燈節,陸婉兒也不知矯情什么,非要乘馬車出行,好嘛,結果堵在那里,進不得退不得,周圍人群叫罵一片,差點把馬車給掀了?!?/p>
戴纓想了想,問道:“后來呢?護衛驅散人群,離開了?”
“哪里驅散得開,后來還是我伯父支了一隊禁軍排道,這才讓她脫困?!?/p>
陸溪兒口中的伯父應是陸銘章。
只是戴纓有些奇怪,當日若真如陸溪兒所說,那般形勢緊迫,連車都要掀翻,隨同的護衛該將陸婉兒圍送走才是,護不住車,護個人……這個還是可以辦到的。
為何死守車內不出?
除非那車里還有別人……去年的花燈節么?戴纓涼涼牽出一抹笑,原來早就暗通款曲。
陸溪兒沒有發現戴纓的異樣,仍在絮絮說著花燈節多么熱鬧,多么有趣。
兩人一路說著,走到了陸府內園,不期撞上了同樣在園中游轉的陸婉兒和謝珍。
陸婉兒著一襲蜜合色對襟外衫,料子輕薄,內著一件鵝黃色的襦衫,長及足踝,裙邊禁步叮當。
謝珍跟班似的隨在陸婉兒身側,落后半身,臉上掛著討好的笑。
四人就這么正面對上了。
陸婉兒稍揚起下巴,看向戴纓的眼神自上而下。
雖說戴纓同謝容解除了婚約,還是戴纓主動提出的。可陸婉兒就是瞧戴纓不順眼。
她既想戴纓同謝容解除婚契,又不想這個婚契由戴纓主動提出。
戴纓一個低下的商女,有什么資格同官戶子弟退親,好似她陸婉兒撿了她不要的。
當然了,陸婉兒對謝容的心意不變,癡意愈添,謝容若即若離的態度,很能捏住她神魂的關竅。她不覺得這是謝家的問題,于是把心底所有的不滿怪罪到戴纓頭上。
婚約當解,卻不該由你一個商女提出,在陸婉兒看來,戴纓應是被拋棄的那個,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舒坦,一切才合理。
是以,戴纓坦然退婚的態度,不僅沒得到陸婉兒的好感,反叫她記恨上。
那日她將戴纓帶到父親面前,謝容全不看她,視線一直聚在戴纓身上,那是她頭一次見謝容露出那樣難言的神情,眼神透著害怕和掙扎,還有抑制不住的苦澀。
直到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謝容也有情難自抑的一面,她以為他生性冷情、內斂,原是他不在意。
陸婉兒或許不能完全看透謝容目中的幽微,但有一點,她很清楚,謝容看向戴纓的眼神讓她不快。
她不開心了,便要讓得罪她的人不好過!
“戴姐姐住在府上可還習慣?”陸婉兒問道。
戴纓微笑道:“多謝婉姐兒關心,一切都好?!?/p>
陸婉兒笑了一聲,那笑涼下來:“祖母心善,召你進府,姐姐可別真當這是自家,還是該認清自己的身份,當持著一顆感恩戴德之心?!?/p>
陸婉兒的語調全不像主人家對待客人,竟像是主人對奴仆的訓誡。
戴纓怎會不知陸婉兒的德性。
肆無忌憚又明目張膽的蔑視地位不如她之人,她的針對可以毫無根由,僅僅因為不順眼,便肆意踐踏他人尊嚴。
把人踩死了,還嫌血肉臟了她的鞋底。
前世的她盡量避讓,縮在角落里戚戚過活,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極盡屈忍。
可終究逃不過迫害和摧殘。
戴纓如今再沒什么可怕的,聲調平平說道:“纓娘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婉姐兒不喜?”
陸婉兒傲形于色:“不過是提點你兩句,怕你入了我陸府,生出不該有的貪念和妄念,畢竟從天上落到地面的滋味不好受,叫我說……還不如一直活在泥淖中?!?/p>
“怎敢生出奢望,老夫人的抬愛纓娘感激不盡,可話說回來,婉姐兒又怎么確定纓娘會從天上掉落地面,這天上地下的,誰又能說得準?”戴纓反問道。
這時,立在陸婉兒身側的謝珍插話道:“看看,看看,我說什么來著,她這般討好老夫人,成日侍候在老夫人身邊,必是有所圖的,果不其然,原是想讓老夫人給她指一門親?!?/p>
未了還唧咕一句,“到底是商戶出身,算盤打得精,只怕表姐的如意算盤會落空?!?/p>
陸婉兒接下謝珍的話:“祖母這人最講規矩、禮制,就算你再討得她老人家歡心,也不會給你指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人家,我勸你趁早歇了心思,別白費心機惹人笑話?!?/p>
前一腳同謝家退親,后一腳進入陸府,想借著她祖母之名,給自己改一改底色,呵!攀高枝?野心倒是不小。
這時,一個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她倒有臉說別人?!?/p>
戴纓側目,說話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陸溪兒。
陸婉兒臉上一紅,看向陸溪兒,質問:“你什么意思?!”
戴纓以為陸溪兒不會再說什么,誰知她脫口而出:“我說你臉皮真厚!”
“自己是什么出身不清楚么,倒有嘴說別人,人家戴姐姐好歹認根,哪像有些人,連自己的祖宗都不認,還洋洋自得,大放厥詞,說什么天上地下,她自己不知從哪個泥縫出來的。”
陸溪兒的腮頰總有兩片天然的紅云,再加上圓團團的臉,笑模笑樣,很好說話的樣子,想不到竟是個口舌厲害的。
陸婉兒猝不及防,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反嗆道:“你又是什么好出身,嫡不嫡,庶不庶,這府里誰把你放眼里,就連你那祖母也要仰我祖母的鼻息過活。”
這還未完,陸婉兒又道:“當年若不是祖父護著,如今大房哪有你們的容身之地。”
原來這位陸老大人年輕時,出門游歷,先結識了那位曹老夫人,瞞著家人娶其為妻,后家中反對,不許女子進門,又為陸老大人擇另一高門聯姻。
陸老大人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高門貴女,也就是如今的陸老夫人。
紙終究包不住火,陸老夫人得知自己丈夫在外還有一妻室后,并沒有大吵大鬧,反將人接入府中。
至于為何為平妻,左不過糾扯的陳年往事,暫先不提。
“你倒有心,成日巴巴跑到我們上房來,到我祖母跟著討巧賣乖,怎的不陪侍在曹氏跟前?”
“你!”陸溪兒氣得兩腮發鼓,一時間找不出話來。
她確實往上房走動勤,她自己的親祖母靠不住,整個陸家總歸還是倚仗大伯。
可這陸家誰沒私心,二房、三房沒私心?
誰不在暗處盯著大房,既仰仗大伯的權勢,又因大伯無嗣從而生出覬覦之心。
陸溪兒被陸婉兒戳到心虛之處,有些氣短,兩腮紅透透的,燒著一般。
戴纓拍了拍陸溪兒的手,緩緩說道:“這是怎么了,一家人該是和和氣氣的,犯不上弄得仇深似海,畢竟是連著血緣的親人,是一棵樹上結的果兒……”
話音拖長,陸溪兒兩眼一亮,反將一軍。
“是了,是了,再怎么著我身上也流著陸家的血,連著陸家的根系,不像某些人吶,偶然滾到大樹下依傍蔭蔽,便恍惚以為自己也是這樹上結出的果子?!?/p>
陸婉兒氣得瞠目不知所言,“你,你……”半天,再說不出一個字,一跌腳,掉頭跑開了,謝珍緊隨其后。
陸溪兒挺了挺胸,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
“戴姐姐,幸好你剛才提醒我,否則就被她壓伏住了。”
戴纓微笑道:“這叫什么事呢,我本是奔著勸架去的,罪過,罪過?!?/p>
兩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往更深處走去。
密密匝匝的灌木之后,掩著一處避風亭,亭里一站一坐著兩人,將剛才的情形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