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的避風(fēng)亭,吹來一陣熱風(fēng),郁熱中捎帶著湖水的清涼。
亭圍環(huán)著蓊郁的樹木,枝條散漫開,在亭中投下一片綠影。風(fēng)過時,樹葉翻騰,簌簌作響。
亭中兩男子,一站一立。
立著的那人手背在身后,二十多歲的模樣。
一身珊瑚赫圓領(lǐng)袍,領(lǐng)緣露出半指寬素白里衣,腰間束玄色革帶,懸羊脂玉鏤空香球,挎著一把小銀刀,足踏烏皮長靴,鞋頭略翹繡如意暗紋。
男子將剛才的一幕看在眼里,輕笑出聲:“咱們府里幾時進來這么個妙人兒,哪里是在勸架,分明是在拱火,完了嘴里還念罪過,有些意趣。”
年輕男子回過身,看向桌邊坐著的另一人,說道:“大哥怎的不言語。”
這桌邊坐著之人正是陸家大爺,陸銘章,而說話之人看起來比他年輕幾歲,是陸家三爺,陸銘川。
只見陸銘章雙目端凝,指尖拈著一個清水色寬口盞。
那茶盞線條干凈利落,無一絲冗余,通體釉色是一種溫潤的影青,光澤內(nèi)蘊。
桌邊雙層雕鏤的梨花木匣中睡著三個同樣式的寬口盞。
正當(dāng)陸銘川以為他大哥不會開口時,陸銘章的目光從青盞上移開,放遠了一點,不知想到什么,啟口道:“按輩分,她該叫你一聲叔父?!?/p>
陸銘川一噎,問道:“親戚?”語調(diào)中似有遺憾。
“謝家的表親。”陸銘章說道。
陸銘川想了半天,才對應(yīng)上這謝家是哪家,然后無心地笑了笑。
“這次給大哥帶的茶器,哥哥可還滿意?”
陸銘章將手里的盞放下:“品相不錯?!?/p>
陸銘川坐到對面,想得自家兄長兩句好話,誰知他說道:“這次調(diào)你回來,若是再闖禍,便從府里出去,自立門戶。”
陸銘川知道兄長的話語雖溫,可話里的意思并不溫和,從他嘴里出來的話從不虛言廢語。
他想要自辯,終是沒有開口,畢竟當(dāng)年年輕氣盛,牽扯到人命。
他原任職于太常寺,后失手打死了人,遭到貶謫,不得不離京做了兩年地方官,就這還是大哥保著他,否則要受牢獄之災(zāi)。
起因要追溯到兩年前。
那年,他同一眾友人正在樓子里喝酒,跟前叫了幾個唱曲兒的。
“廷之,陸相乃你兄長,怎的你還只在太常寺游閑?空有一身好拳腳,你這品級當(dāng)往上再提一提。”一錦衣男子問道。
陸銘川,字廷之,時人私下相交,皆以字相互稱呼,以表尊重。
此時陸銘川身上已有酒意,聽了那話,視線橫向那人:“我兄長是我兄長,我是我,不可混淆?!?/p>
那人亦有幾分醉意,未聽出陸銘川話里的不快,不依不饒道:“我看就是陸相不看重你,不將你當(dāng)自家兄弟。”
桌上眾人都喝了酒,有些還算清醒,聽了這話,趕緊去拉扯那人,示意他住嘴,不可再往下說。
偏那人酒品不好,喝了酒便張狂,本就存了挑撥之心,借著酒勁把往日的憋屈一股腦地泄出。
他早就看陸銘川不順眼,太常寺那些人成日想著怎么討好他,就連他們的頂頭上司對他說話也與別個不同。
還不是看在他有一位掌權(quán)的兄長。相比之下,自己這一路的摸爬滾打算什么,簡直就是笑話。
當(dāng)下,越想越氣,接下來的話更失分寸:“你們扯我做什么,哪句話不對?人家正經(jīng)親兄弟還有嫌隙呢,何況又不是一個娘胎出來的,也就是陸相寬仁不計較,這才容下他,若換作是我……”
男人鼻子里哧哧兩聲,“連同老子娘一并打出去,管你死活……”
話音還蕩在空中,一記重拳直擊腦門,人沒了。
陸銘川出手太快,旁邊一干人連拉架的機會都沒有。
陸銘川并非故意下殺手,自己也沒料到一拳頭把人給了結(jié),之后酒也醒了,沒有半點猶豫,徑直去衙門自首。
這邊牽出一條人命,各方有了反應(yīng),陸銘章的政敵們開始借題發(fā)揮,并在坊間散布消息。
無非就是陸銘川借著他兄長的名義為虎作倀,無法無天。
百姓憤慨,更甚至揚言陸銘章身居要職,執(zhí)掌大衍軍政,卻德不配位。
然而,無論外界怎樣喧嚷對陸銘章不利的消息,他依舊如常去宮里上值,不見半分回應(yīng)。
朝堂的聲音比民間更加精彩,分成三派,一派義正言辭,暫先罷黜陸銘章樞密使之職,待證明清白后,再恢復(fù)官職。
知道的人都知道,這官職一旦罷黜,別說官復(fù)原職了,性命只怕難保,暗處有多少人想要落井下石,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根本不會給陸銘章起復(fù)的機會。
還有一派擁躉陸銘章,有文職亦有武將,這些人多為陸銘章麾下。
最后一派緘默不語,保持中立。
就在朝堂吵得不可開交之時,又一道消息在坊間炸開,風(fēng)向遽變。
原來那名被打死的官員不是善茬,貪污斂財?shù)氖虑闆]少做,且手中不止一條人命。
有關(guān)此官員的惡行越來越多,完全經(jīng)不住深查,恨不能每一條都是殺頭罪,甚至?xí)窟B家人。
就連那官員之妻亦指認自己夫君的罪行,想求得網(wǎng)開一面,不要禍及全族。
就這么,原先陸銘川的罪名搖身一變成了為民除害的義舉。
這里不得不提一嘴,大衍國皇帝年幼,只十歲之齡,而陸銘章乃托孤重臣,亦臣,亦師,亦父……
小皇帝欲下旨撤了陸銘川的罪名,官復(fù)原職。
誰知陸銘章卻道:“臣之兄弟失手殺害同僚,此罪不可免,請陛下降重罰?!?/p>
此舉反倒叫朝堂之上叫囂最激烈的那些人沒了言語。
畢竟陸銘章不僅沒為自家兄弟求情,反讓小皇帝本人裁奪,他們?nèi)粼俪雎暎闶琴|(zhì)疑圣意,不將君威放在眼里。
好個以退為進。
之后,陸銘川貶謫出京,在地方做了兩年官,有了些政績,又重新調(diào)回京都城。
陸銘川深知是兄長保下了他。
“大哥放心,弟弟再不敢胡來。”
陸銘章沒再多說,轉(zhuǎn)而問道:“告身可拿到了?”
這告身便是官員的任命狀,陸銘川拔擢到步軍司,敕牒已下,不日便去任職。
“拿到了?!标戙懘ɑ氐?。
陸銘章起身出了避風(fēng)亭,往前院行去,陸銘川緊隨其后。
“行了,你去準(zhǔn)備罷,回來不久,多陪陪你母親?!标戙懻峦A艘幌?,又加了一句,“別打那丫頭的主意,她叫得上你一聲叔父,差著輩?!?/p>
他這個弟弟性情不羈,難管束,又生就一雙多情眼,最喜撫風(fēng)弄月。
先時家中給他娶了一房妻室,誰知那女子生產(chǎn)時血崩而亡,留下一個孩兒,如今養(yǎng)在曹氏名下。
陸銘川愣了愣,兄長惜字如金的一人,今日這是怎么了,同句話一前一后說了兩遍。
“大哥放心,自家親戚,我就是再渾,也沒道理去招惹的。”
陸銘章沒作回應(yīng),舉步走了,陸銘川折過身,往另一方向行去。
……
陸銘川回了偏院。
這偏院并不偏,相反,院內(nèi)布設(shè)精巧,有山有水,有亭有閣,之所以稱之為偏院是同上房相比,久而久之叫慣了口。
這便有了陸老夫人居的上房稱為正院,而曹老夫人居的院落為偏院。
陸銘川一路行來,丫鬟們笑盈盈屈膝施禮,喚上一聲“三爺”。
直到他走進偏院,腳步慢了下來。
打簾的丫鬟早早看見,將門簾揭起,陸銘川進到屋里。
撲面而來的是沉沉的窒息感,好像一個門簾把外面的空氣阻隔,進不到房里。
外面的光也難照進來,只有窗前,透過細條條的光棱,明晃晃的刺眼,越是如此,越是襯得屋里黯淡。
屋內(nèi)垂手立著幾名侍女,另有兩名侍女在躺榻前伺候。
躺榻上倚臥著一婦人,婦人看起來有些年紀(jì),因保養(yǎng)得好,皮膚還很潤澤,只是眼尾幾道不規(guī)則的褶痕流露出歲月的痕跡。
此人正是曹氏。
“母親?!标戙懘ㄏ蛏习菀?。
曹氏緩緩睜開那雙將濁未濁的眼,在丫鬟的攙扶中坐正身子,另一丫鬟雙手奉上茶盞。
曹氏慢悠悠接過,以蓋撇了撇浮沫,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嘴角因為扯動牽起一撇弧痕。
“去過那邊了?”
“是?!标戙懘ù鸬?。
接著是一聲輕嗤,帶著譏嘲:“一個個都巴望著那邊,如今連你也不把我放眼里?!?/p>
陸銘川把眼壓低,道了一聲“不敢”。
“不敢?你還有不敢的?!”曹氏下巴微揚,“才回來不見我這個生母,倒往那邊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生母,我看你心里巴不得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是也不是?!”
陸銘川靜了一靜,撩衣跪下,聲調(diào)平平:“母親哪里的話,兒子萬不敢這等想法,此次得以回京,幸有兄長從中幫襯,日后我也能在您老人家跟前盡孝不是?”
興是最后一句觸動了曹老夫人,一張垮喪的臉這才有了好轉(zhuǎn)。
“起身罷,不必跪我。”
陸銘川起身,往周圍看了看,曹氏知道他在看什么,于是開口道:“崇哥兒,出來見你父親?!?/p>
側(cè)房門簾打起,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