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明智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和鄙夷。
但他什么都不能說。
他只能捏緊拳頭,任由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用疼痛來維持自己表情的平靜。
看著沉默不語的費明智,袁德壽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費明智的肩膀,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意有所指地說道。
“老費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李凡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是你的愛將。”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護著他,只會把火燒到更多不該燒的人身上。”
“有些時候,為了保全大局,一些犧牲是在所難免的。”
袁德壽緩緩直起身子,最后看了一眼費明智,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冰冷的暗示。
“男子漢大丈夫,要學會……壯士斷腕啊!”
壯士斷腕。
當這四個字,像毒蛇的信子一樣,從袁德壽的嘴里吐出來,鉆進費明智的耳朵里時。
費明智那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徹底斷了。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布滿了血絲,熬了一整夜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張道貌岸然的臉。
他看著袁德壽,又緩緩掃過他身后那一張張或心虛、或色厲內荏的臉。
國土局的,規劃局的,商界的……好,真好,都到齊了。
費明智笑了,笑得無聲,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
指揮中心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幾十雙眼睛,都聚焦在這片壓抑到極致的漩渦中心。
袁德壽看著費明智那副模樣,心里沒來由地咯噔一下,但臉上依舊維持著那副痛心疾首的領導派頭。
他加重了語氣,仿佛是在給費明智下最后的通牒:“老費,我知道李凡勞苦功高,可功是功,過是過,那可是十二條……”
“十二條人命!!!”
話還沒說完,費明智猛地一拍桌子,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如同被點燃的炸藥桶,轟然爆發!
他指著袁德壽的鼻子,額角青筋如虬龍般暴起,那聲音,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帶著血和淚的咆哮!
“老子不知道那是十二條人命嗎?!”
“老子要你們來提醒我那是十二條人命嗎?!啊?!”
吼聲如驚雷,在巨大的指揮中心里炸響,震得每個人耳膜嗡嗡作響。
那十二張犧牲的面孔,仿佛就在眼前。
江凱樂,那個總是憨笑著喊他“費局”的漢子。
還有那十一個,有的剛結婚,有的孩子才剛會叫爸爸的兄弟。
他們是費明智親手送出去的!
現在,這群把他們當成祭品,推向屠宰場的劊子手,竟然跑到自己面前,大言不慚地提那十二條人命?!
費明智的眼睛紅得嚇人,那眼神,像是要將袁德壽和他身后那群人,生吞活剝,嚼碎了咽下去!
整個指揮中心,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所有警員都站了起來,看著那個狀若癲狂的副局長,看著那群臉色煞白,被吼得狗血淋頭的大人物,一個個噤若寒蟬。
然而,被咆哮的袁德壽,在最初的錯愕之后,臉上的驚慌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不加掩飾的冷笑。
“費明智,你也不用朝我吼。”
他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無能狂怒的野獸,“如何取舍,我相信你心里有數!”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了費明智的心臟。
是啊,他心里有數。
他想到......
“費局,你也不想就此絕后吧?”
費明智那股沖天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瞬間熄滅了。
他渾身的力量,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
那根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指著袁德壽鼻子的手指,無力地垂下。
他氣得渾身發抖,可最后,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時,臉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冷漠。
“袁副市長,請你們立即離開。”
他的聲音,嘶啞,平靜,不帶一絲感情,“不要影響我們警方辦案!”
袁德壽深深地看了費明智一眼,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是勝利者的傲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轉身,帶著那群同樣松了一口氣的“大人物”,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仿佛這里不是市局指揮中心,而是他家的后花園。
“砰!”
當指揮中心的大門再次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費明智那挺得筆直的脊梁,猛地垮了下去。
他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寫滿了屈辱、不甘和無盡的疲憊。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重新看向大屏幕。
屏幕上,光華工業園的地圖已經被紅藍兩色的警力圖標,圍得水泄不通。
而在包圍圈的中央,那個代表著李凡的紅點,在短暫的停頓后,竟然再次動了起來!
那個瘋子!
他竟然從紅樓里殺出來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還要干什么?!
費明智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壯士斷腕?
好!
好一個壯士斷腕!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對講機,那只因為用力過度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他按下了全頻道的通話鍵。
“各……各小組聽令!”
他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指揮中心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立即封鎖光華工業園所有出口!”
“絕不能……讓嫌犯李凡……逃出去!”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了那句讓他萬念俱灰的命令。
“如果……他拒不束手就擒……”
“那就……”
“殺!!!”
最后一個“殺”字,如同一道驚雷,通過電波,傳遍了廈城深夜的每一個角落,傳到了每一個正在追捕李凡的警員耳中。
話音落下。
“啪嗒。”
對講機從費明智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頭,轟然向后倒去,重重地癱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那雙曾經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空洞與死寂。
……
“一組收到!”
“二組收到!”
“特警突擊隊收到!”
……
城市各處,正在風馳電掣的警車里,一個個小組的組長,在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殺”字時,握著方向盤的手,都不由自主地一緊。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跟李凡共事過,一起出過警,一起喝過酒。
他們知道李凡是什么樣的人。
他們也覺得,這起所謂的“襲警殺人案”,處處都透著詭異和不合理。
可是……
李凡拒捕,沖卡,現在又血洗了紅樓。
這是事實!
費局的命令,不容違背。
這是紀律!
一名年輕的特警隊員,看著車載屏幕上那張熟悉的,帶著警號的照片,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隊長……我們……我們真的要……”
開車的隊長,是個三十多歲的硬漢,他沉默了片刻,只是猛地一腳油門,將警車的速度提到了極致。
“閉嘴!”
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那雙同樣泛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黑暗的道路。
“執行命令!”
同一時間,光華工業園。
四處此起彼伏的警笛聲,就像一張正在收緊的漁網。
在李凡的腦海中,身份識別雷達籠罩范圍下,不少人正從四面八方合圍而來,死死封鎖住了光華工業園的每一個出口。
這是一次教科書般的圍捕。
但李凡的教科書,在幾個小時前,就已經被他親手撕得粉碎。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冰冷地掃過虛擬地圖,根本沒去看那些被嚴防死守的大門。
就跟開了透視一樣,他能精準判斷出哪里是警方圍捕的薄弱點。
最終,李凡的目光,鎖定在園區側面的一堵圍墻上。
他沒有絲毫減速,方向盤猛地一打,傷痕累累的BJ90如同一頭脫韁的野牛,咆哮著沖下路基,碾過一片齊腰高的雜草。
“轟——!”
磚石結構的圍墻,脆弱得像一塊餅干,在鋼鐵巨獸的撞擊下轟然爆開!
煙塵彌漫中,BJ90幾乎沒有片刻停頓,從那巨大的窟窿中一躍而出,車輪重重砸在另一條柏油馬路上,絕塵而去。
包圍圈,被他用最野蠻,也最直接的方式,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后視鏡里,整個工業園區被閃爍的紅藍警燈徹底吞噬,那張收緊的大網,撈了個空。
一抹森然、自嘲的弧度,在李凡嘴角一閃而逝。
“還好我他媽真是個好人啊!”
李凡瞅了眼身后昏死過去的賴明,又對著空無一人的駕駛室,聲音沙啞地低語,“否則你們不拿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根本都奈何不了我!”
話音落下,李凡笑容瞬間隱去。
他逃出來了,暫時安全了!
事實上,這時候他完全可以找個地方躲起來,用口袋里這塊小小的磁盤,將整個廈城的天,掀個底朝天。
他能洗清自己的冤屈!
可這個念頭,卻讓他的胸口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與暴怒。
僅僅只洗清冤屈?
他們把自己當成了殺害十二名同僚的兇手,把自己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讓那些曾經并肩作戰的兄弟,把槍口對準了自己!
“一級通緝犯”這五個血淋淋的大字,像一道滾燙的烙印,不是烙在他的檔案上,而是烙在了他作為一名警察的靈魂上!
這是恥辱!是踐踏!
他不想躲在暗處,像個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把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程序正義。
他要親手,把那些高高在上,自以為能掌控一切的雜碎,一個個從天上揪下來,狠狠地踩在腳下!
他要讓那些人親眼看看,被他們逼到絕路的,究竟是怎樣一個瘋子!
既然這天已經黑透了,那就由我來,親手把它撞碎!
口袋里的磁盤,是證據。
但他手里的方向盤,腳下的油門,身下這頭鋼鐵猛獸,才是他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