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道人影消失后,蕭灼的手指在柜臺邊緣輕輕彈了一下,像是撣去一粒看不見的灰。
他沒動,也沒睜眼,但呼吸變了。原本綿長平穩的節奏,忽然壓得極低,像貓伏在草叢里聽鼠跡。
小七在后屋翻了個身,床板“吱呀”一聲響。
老周在賬房打了個噴嚏,迷迷糊糊嘟囔:“誰念我……”
蕭灼眼皮掀開一條縫。
就在這時——
“咕!咕咕、咕——”
樹梢上傳來夜梟啼叫,三短一長,尾音拖得詭異。
他眼神一凝,手指緩緩收攏。
不是真鳥叫。這聲調太齊整,像是用氣哨吹出來的,還帶點顫音,跟酒樓里跑堂學鳥叫逗客人一個味兒。
但他知道,這不是逗樂子。
前日修壺時砸碎的瓷片,他還順手撒了幾塊在門后角落。現在,那幾片碎瓷正對著門縫,只要有人抬腳跨進來,鞋底就會踩上。
他沒去看瓷片。
而是把右手慢慢縮回袖中。
掌心貼著一枚銅錢,邊緣有點磨手,上面有個“天”字。他用拇指肚來回摩挲那兩個筆畫,一下,又一下,像在數心跳。
外頭風緊了。
燈籠早滅了,可屋檐下的鐵鉤還在晃,發出細微的“叮鈴”聲。那是他昨兒親手擰松的,為的是聽動靜——風吹鉤子轉得快,說明沒人碰;要是中途停了,那就是有人貼墻走過,帶起的氣流變了。
現在,鉤子還在響。
但頻率亂了。
他耳朵微動,聽見前門方向有腳步,很輕,落地時先腳尖后腳跟,步距一致,像是練過樁功的人在走夜路。
不止一個。
另一個方向,后窗那邊,布料蹭墻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是老鼠。是衣角刮著磚縫,有人攀墻。
他緩緩起身,動作慢得像鍋里熬粥,米粒剛冒泡那種程度。
柜臺擋著他身形,陰影正好蓋住半邊臉。
他繞到內堂入口,背靠柱子站定,眼角余光掃過走廊盡頭——小七和老周的屋子都黑著燈,門縫沒透光。
還好。
他不想喊他們。
一喊,人慌,動作就亂。萬一撞出來,反倒送上門當靶子。
他左手摸了摸腰側,那兒空著。沒刀,也沒棍。但他記得頂門杠的位置,在暗槽里,一推就能頂上。
問題是,敵人還沒破門。
這時候上杠,等于告訴對方:我知道你來了。
他不動。
只把重心沉下去,膝蓋微曲,像挑夫等活兒時那樣站著,看著松弛,其實全身筋骨都繃著勁。
前門那腳步又近了兩步。
這次踩到了門檻外的泥地,留下半個靴印,深淺均勻,鞋底紋路清晰,像是軍中配發的那種硬底快靴。
他瞇了下眼。
這種靴子,尋常江湖人穿不起,也用不慣。只有禁軍、巡夜營、或者……皇子府里養的私兵才會配。
而能調動這種人夜里摸門的,全京城不超過三個。
他舌尖頂了頂后槽牙,冷笑了一聲,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快聽不見。
“還真不怕臟了手啊。”
話音落,后窗的摩擦聲突然停了。
他立刻警覺,頭偏半寸,耳朵對準那個方向。
三息過去,沒動靜。
五息過去,還是沒動靜。
他反而更緊張。
靜比響可怕。響是試探,靜是準備動手。
他右手從袖中抽出銅錢,指尖一彈,銅錢飛起半尺,被他穩穩接住,落進袖袋。
這個動作做完,他整個人像換了個人。
剛才還像個摳門掌柜,現在站姿挺了些,肩線平直,目光如釘子般釘在前門。
他知道,對方已經在門外列陣了。
一人主攻前門,兩人策應側翼,還有一個在后窗監視動向——標準的圍捕隊形,訓練有素,配合默契。
可惜,他們不知道屋里坐著個比他們教頭還懂這套的人。
他曾親自給禁軍校尉講過夜襲十要訣,其中第一條就是:“破門之前,必察燈火、聽人聲、辨氣息。”
而現在,屋里燈滅了,人靜了,連灶膛里的余燼都沒冒煙。
太干凈了。
干凈得不像民宅,像陷阱。
所以他不信這些人會貿然闖進來。
他們得再等等,等一個破綻。
比如——屋里有人起身解手,比如——誰不小心碰倒了凳子。
只要一點異響,就是信號。
他屏住呼吸,連睫毛都不眨。
外面也靜得出奇。
風停了,鉤子不響了,連野狗都不叫了。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穿透寂靜:
“小七,柴堆挪好了嗎?”
話出口,他自己都想笑。
這話毫無邏輯。柴堆昨天就碼好了,還撒了石灰防潮。而且這時候問這個,傻子才答。
但他就是要讓外面的人聽見一句“屋里有人說話”。
果不其然,前門那腳步頓了一下。
不是停下,是微微后撤半步,重新調整站位。
他在觀察反應。
蕭灼嘴角微揚,又道:“老周,賬記得怎么樣了?明天得結醬坊的錢。”
這次連語氣都懶洋洋的,像半夜睡不著嘮閑嗑。
賬房里,老周在夢里咂了咂嘴,翻了個身,嘀咕:“……明兒再說……”
外面,那幾個位置又變了。
主攻者退到了第三階臺階下,顯然是在重新評估風險。
蕭灼心里有了數。
這些人不是殺手,是兵。講究章法,怕擔責,不敢擅自行動。他們等的不是機會,是命令。
只要沒人下令強攻,他們就不會破門。
那就耗著吧。
他靠著柱子,慢慢蹲了下來,像累極的人歇腳。
其實是在調整姿勢,隨時能撲出去。
他盯著門縫底下那一道極淡的影子。
剛才那靴印,現在又被踩實了一點,前端微微翹起——有人正在發力,準備突進。
他沒動。
只把手伸進懷里,摸到了一塊硬物。
不是兵器。
是昨日修門板剩的一截棗木釘,三寸長,一頭削尖,藏在內襯夾層里。
他沒拿出來,只是握緊。
這時候,前門方向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
不是真咳,是暗號。
他瞳孔一縮。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