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還在刮,吹得窗紙微微發顫。小七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看見廚房方向有影子晃動。他披上外衣走出去,發現蕭灼正蹲在井臺邊,往水缸里加水。
“又不是明天就斷水,這么晚還灌?”小七打著哈欠,“掌柜的,你該不會真信有人要燒店吧?”
蕭灼沒抬頭,只把木桶蹾進井口:“不信火,也得信風。北風連吹三天,柴堆都干透了,一點火星就能燎原。”
小七撓頭:“可咱這破地方,誰吃飽了撐的來放火?”
“有人覺得咱們藏著東西。”蕭灼提水上岸,一桶接一桶往兩個大缸里倒,“油、布、舊賬本,哪樣燒起來都不省事。你去把廚房那幾壇備用油搬出來,放到井臺邊上,離灶遠點。”
“防鼠患?”小七試探著問。
“防蠢人打翻燈。”蕭灼擰緊蓋子,“還有,東廂那間空房里的舊棉絮,全抱到后院晾著,明早曬一天再收。”
小七應了一聲,轉身去搬油壇。老周聽見動靜也出來了,站在門口搓著手:“我說徐掌柜,你這一夜三更折騰這些,是不是風聲不對?”
“沒什么風聲。”蕭灼拍了拍缸壁,“就是最近天干,我怕半夜起火沒人救。賬本呢?清點好了嗎?”
老周一愣:“昨兒不是說好,今天白天再挪?”
“現在就搬。”蕭灼語氣沒變,但眼神掃過來時,老周下意識縮了下脖子,“后廂那間屋干燥通風,柜子帶鎖,賬本放那兒最穩妥。”
老周咕噥著回屋,抱著幾摞賬冊出來,邊走邊嘀咕:“平日連門板壞了都要算半天工錢的人,今兒倒大方起來了,又是添柴又是換地兒存東西……莫非真撿到金元寶了?”
蕭灼沒理他,只接過最厚的一本,親自送進后廂。回來時順手檢查了排水溝,拿根竹竿捅了捅淤泥,確認水流暢通。
“這溝要是堵了,火一起,水潑上去全淌街上。”他對小七說,“明早你再撒點灰下去,防螞蟻蛀管。”
小七點頭如搗蒜,心里卻嘀咕:掌柜平時最煩這些瑣事,怎么這兩天像個老媽子似的什么都操心?
夜更深了,街面徹底安靜下來。蕭灼站在院中仰頭看了看天,星子稀疏,云層低垂,空氣像曬透的棉被一樣干。他繞著外墻走了一圈,彎腰從米缸底抓了把細沙,在墻根撒了薄薄一層。又調整了晾衣繩的高度,原本齊腰的繩子被他拉低到膝蓋位置。
“這是防貓?”小七遠遠看著,忍不住問。
“防人翻墻。”蕭灼淡淡道,“繩子絆腳,動靜不小。”
小七張了張嘴,想說“誰會半夜爬咱們這破墻”,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幾天掌柜做的事,哪一件看著不奇怪?可哪一件又說不出道理?
他回到屋里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約莫三更天,他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輕得像踩在棉花上。他屏住呼吸,聽見蕭灼開門走了出去。
院子里,蕭灼赤著腳,沿著墻根緩緩前行。細沙未動,晾衣繩也完好。他抬頭看屋頂,瓦片整齊,沒有移位痕跡。但他知道,剛才那一瞬,屋頂有過極其輕微的震動——像是有人輕輕落足,又迅速隱匿。
他不動聲色地退回房內,從床板下取出三把短斧,一把塞進廚房灶臺后的暗柜,一把藏在賬房門后掃帚旁的夾縫里,最后一把放在前廳迎客桌的抽屜中,上面壓著登記簿。
做完這些,他回到床上,和衣而臥。
小七終究沒忍住,半夜悄悄起床,看見蕭灼還坐在院中,正低頭檢查水缸的水量。月光照在他臉上,看不出表情。
“掌柜的……”小七聲音有點抖,“真會有人來放火嗎?”
蕭灼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少年肩頭:“不怕。只要水夠,門能關,人齊在,火燒不垮這地方。”
小七鼻子一酸,點點頭,轉身回屋。剛躺下,就聽見掌柜的腳步聲跟著進來,然后是房間門輕輕合上的聲音。
老周也沒睡。他在后廂反復核對賬冊清單,嘴里念念有詞:“《春月收支》《夏糧采買》《秋布置換》……都在這兒了。”確認無誤后吹燈躺下,可閉上眼全是蕭灼今晚的舉動——撒沙、調繩、搬油、挪賬,每一步都像在等一場注定要來的災。
他翻了個身,聽見窗外風聲呼嘯,吹得檐角鐵馬欲響不響。整條街靜得出奇,連野貓都沒叫一聲。
蕭灼躺在床上,雙眼睜著。他沒脫鞋,也沒蓋被,右手搭在床沿,隨時可以起身。耳朵聽著屋外每一絲動靜——風刮過樹梢的聲音、墻根細沙是否有移位的窸窣、屋頂瓦片是否傳來第二次震顫。
他知道對方快動手了。
不是猜的,是感覺。就像獵手能嗅到獵物靠近的氣息,武者也能感知殺機臨近的溫度。這幾天的監視停了,反而更危險——說明敵人已經完成偵查,準備收網。
他緩緩抬起左手,指尖摩挲過袖口內側的斷玉佩。那塊玉早就磨得光滑,邊角圓潤,像是被歲月一點點舔平的傷口。
門外傳來極輕的一聲響。
不是風,也不是老鼠。
是瓦片被踩動的瞬間錯位音。
來了。
蕭灼沒有動,呼吸依舊平穩。他知道那人只是試位,還沒真正潛入。真正的襲擊不會選在第一次落腳時發動。
他等了一會兒,確認屋頂再無異動,才慢慢坐起身。沒點燈,也沒穿外衣,赤腳走到門邊,將門閂往上提了半寸——這樣推門時不會發出“咔噠”聲,便于突襲反制。
然后他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風還在吹,從北面來,干得像要撕裂喉嚨。院中的水缸泛著微光,兩排油壇整齊靠在井臺邊,像列隊待命的兵卒。晾衣繩低垂,細沙均勻鋪開,所有出口的門都上了暗扣。
整個客棧像一張繃緊的弓,只等那一支箭射出。
蕭灼盯著房梁,耳邊忽然響起三年前宮變那夜的聲音——火把落地,廊柱爆裂,母妃的尖叫卡在喉嚨里,父皇摔碎茶盞的脆響。
他眨了眨眼,把那些聲音壓回去。
現在不是過去。
現在他守的是這個院子,這兩個伙計,這口井,這間灶。
誰想燒它,就得問問這幾缸水答不答應。
小七在夢里喃喃了一聲:“掌柜的……門板修好了嗎……”
老周在床上翻了個身,壓住了賬本轉移清單的一角。
蕭灼仍睜著眼。
屋頂,一片瓦輕輕滑動了半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