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霧未散。
不過城上城下,雙方都早已清醒,整裝待發,一片肅殺。
趙諶站立在城頭,看著下方,人群中最前方,
“嘎吱,嘎吱……”同州城東和城南兩座城門在刺耳的聲音中緩緩打開!
“殺!!!”震天的喊殺聲響起。
城頭之上,牛五**著上身,露出精壯的筋肉,雙臂虬結,雙手握著巨大的鼓槌,站在打鼓前,掄圓了臂膀,奮力砸向戰鼓!
“咚!咚!咚!”
戰鼓聲密集,轟轟咆哮!
宗澤身著銀甲,一馬當先沖出,而在他身后則是“宗”字大旗與“宋”字龍旗并立。
趙點、吳革分列左右,率一萬五千精銳步騎混合陣列,好似洪流決堤奔涌出城門!
向著金軍大營發起決死沖鋒!
“玉石俱焚嗎?”完顏婁室自然看出宗澤的打算,眼神陡然變得銳利,“不自量力,也好,就再次沖殺一番吧,正好等魚兒上鉤!”
“斡魯,你率兩千重騎,正面迎擊,撞碎他們的陣型,讓他們看看我大金的精銳!”
“是!”
圓臉絡腮胡的猛男大聲應答,扯動韁繩,戰馬嘶鳴間率所部精銳沖殺而去。
“胡盞,你率三千精銳,從左翼迂回,切其后陣,射亂他們的步子!”
“是!”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的中年男人應聲率所部精銳向左側而去。
“謝奴,你領‘阿鈴’精銳重步,壓住右翼,防止敵軍潰散迂回!”
“是!”身材略瘦,偏矮的壯漢應答,率所部向右方而去。
“其余各部,”迅速安排完分兵沖殺戰術后,完顏婁室也不廢話,扯動韁繩,道:“隨本帥壓陣,看準時機,一舉蕩平宋人!”
“殺,殺,殺!”金軍殺意同樣高漲。
下一刻,兩方大軍,就這么毫不掩飾,野蠻而粗暴的撞殺在了一起!
“轟!”兩軍轟然對撞!
剎那間,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重騎兵精銳的沖擊毫無疑問是毀滅性的。
同州城內的大軍,說到底也不過是臨時組建的草臺班子。
唯一的精銳就是宗澤那兩千人。
甚至面對完顏婁室的精銳騎兵,秦鳳路趙點的那一萬多人,也不過是比草臺班子強點。
縱觀整個西軍五路,也只有鎮戎軍,才算是真正的精銳,其余四路只能說湊合。
“噗呲,噗呲,噗呲!”
宋軍前列的長槍陣,脆弱的跟紙糊的沒兩樣,一輪攻殺,一個照面,就被金人的騎兵連人帶槍撞飛、踏碎,瞬間死傷無數。
“殺,殺,殺……”
狼牙棒,骨朵等重兵器在身材高猛的金兵揮舞之下,盾牌瞬間碎裂,甲胄變形。
成片的同州宋軍士卒倒下,殘肢、斷臂、鮮血與內臟,四處飛濺。
如此猛烈野蠻而粗暴的撞殺,雙方可以說是全都毫無保留,全都抱著必死而來。
金軍勇猛,可明明就是臨時“草臺班子”的同州軍,亦是悍勇無比!
“殺了這幫狗日的,干!”挺著長槍的軍卒也殺紅了眼,不顧劈頭蓋臉的重錘砸落,瘋狂地用長矛捅刺馬腹,用重斧砍劈馬腿。
“嘭!”戰馬報廢,一名金人騎兵落馬,頃刻間就被三名軍卒沖上去用刀斧分尸。
戰場之上,喊殺聲,哀嚎聲,嘶吼聲,戰馬高昂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
此刻,同州城下的戰場,已然化作血腥的屠宰場,塵土被鮮血活著化作紅泥。
腥臭的刺鼻氣息飄蕩上城頭。
趙諶始終冷著臉,手攥著劍柄,不發一言,雙眼死死盯著下方的戰局。
饒是這一路從汴京到同州,他見過太多血腥了,可第一次親歷戰爭的他依舊被震撼。
不過好在,對于手上已經粘了兩回人命的他來說,倒不至于再次胃里翻滾了!
左翼,金軍騎兵如刀子一般橫切而來,蠻橫粗暴的直接切入進入,瞬間宋軍后陣便造成了大量的傷亡。
右翼,完顏婁室麾下大將阿玲,所率領重騎兵,更是如同磐石,與宋軍步卒絞殺在一起,刀刀見血,每一步推進都異常艱難。
你戰馬悍勇,我三五成群撲殺!
“兒郎們,殺!”深陷戰陣之中的宗澤,更是身先士卒,長槊所向,接連挑落數名金騎,花白的須發,此刻皆已被鮮血染紅。
“死吧!”趙點一把長槍舞連連橫挑劈砍,每每都有金人落馬后被分殺。
“兄弟們,都別孬,今日我等雖死,那昭昭青史會記得我們,殺啊!”吳革拔出金人刺入胸口的斷刃獰笑一聲,反手一刀了賬。
“隨將軍一起殺賊!”吳革率領的麾下兩千人,反復沖擊金軍側翼,試圖打開缺口。
有一個人倒下,立刻就會有人撲殺而上。
此刻同州城下的戰局,可謂是極其慘烈,宋軍憑借一股血氣與決死之心,竟一時與完顏婁室的精銳騎兵殺得有了片刻的對峙。
然而,完顏婁室麾下兵力,也不是草包,他們同樣是精銳,漸漸地,開始掌握主動,宗澤等人沖出去的陣線,開始被壓回。
傷亡開始急劇增加!
完顏婁室跨在戰馬上,面無表情,圍城有頂尖統帥,甚至是宋人主心骨的太子坐鎮之城,他不會自大到自己會誤傷。
他知道,若是自己,面對圍城,以及西軍精銳做事不管的死局,也會用最直接的沖殺。
只是讓他意外的是,太子諶竟沒有撤離,這個時候,若是城中有人掩護,逃亡的可能性很高,雖然如此一來自己也就有機會誅殺太子諶,可他卻沒打算跑,確實令他意外。
“太子諶,確實有人主之資!”完顏婁室的目光躍過戰場,看向城頭上那小小的身影,“可惜了,人主降于趙宋皇室……”
此前,他跟所有人一樣,以為這位太子的種種,都是旁人指點,或許是宗澤,或許是鄭驤,可近日城中探報的消息讓他知道。
這位十歲太子,確有人主之資!
因此,必須要扼殺!
“城中的宋軍拖住了我,后方也沒有援軍,”完顏婁室目光冷厲,頭腦清楚,心中不斷算著時間,“此時我后方大開……”
“這時候,就是攻殺我的最好時機!”
“曲端不會放過的,哪怕他擔心會有炸,也絕對會為了這個機會,冒險一試!”
“因為這真的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人可以拒絕的了到嘴邊的肥肉誘惑……”
完顏婁室的料想沒錯,曲端確實要吃掉他,而且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此時,距離戰場數里外。
一處高坡之上,曲端立馬遠眺。
從昨夜開始到現在戰爭開啟,就不斷有探哨來回奔馳,將前方慘烈戰況一一稟報。
他對前方戰報,可以說是無比清楚。
“報,宗澤部已出城,與金軍接戰,傷亡慘重,猶死戰不退!”
“報!太子殿下并未撤離,已親登城頭,豎旗擂鼓,勢要與同州軍民共存亡!”
“報!同州城內百姓蜂擁而上城墻,運送滾木礌石,甚至老弱婦孺皆參與守城!”
聽著一條條消息傳來,曲端嚴肅沉穩的面容下,內心亦不免掀起一絲波瀾。
尤其是聽到,他要觀望的那位年僅十歲的太子,竟有如此膽魄,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棄城逃命,心中說沒感觸是不可能的。
畢竟,他雖然是悍將,可卻也沒有自立的打算,為將者,終究要尋主的!
“呵,”不過面上,曲端依舊一副‘表現還行’的模樣,道:“看來我們的太子殿下,還算有幾分血性……”
他話說的輕松,手指卻是不自覺收緊。
曲端銳利而冰冷的眸光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名為“認可”的神色。
“傳令!”終于,他猛地抬頭,眼中猶豫盡去,取而代之的是決斷與殺意。
“吳玠、吳璘為左翼,劉锜為右翼,自率中軍,全軍突擊!”
他的聲音高昂而斬釘截鐵,道:“以最快速度,鑿穿完顏婁室軍政,殲其主力!”
他雖然要趁此機會吃下完顏婁室,可他也時刻擔心后方有金軍奔襲而來。
好在,四方探哨都沒有在周圍發現隱藏的金軍,這就說明,完顏婁室沒有算到自己。
“殺!”
這一刻,鎮戎軍全軍出動。
同州城下,依舊在廝殺,血腥與殘酷,時刻上演。
“噗嗤!”斷了一根臂膀的吳革腹部被一干長槍洞穿,可他一只手的刀同樣通入金人的喉嚨里,將其斃命。
“殿,殿下……”吳革用盡最后的力氣扭頭,朝著城頭看去,咧了咧嘴,嘴唇哆嗦著道:“臣,就只能陪殿下到這了……”
“黃泉路上,臣還護著殿下!”
說完,身軀轟然倒地,雙眼望著陰沉的天穹,神采也漸漸散去。
此刻,宗澤也是身負重傷,但在精銳的守護中,還不至于落于馬下。
至于趙點,更是早在深入金軍包圍中時,壯烈戰死。
此時雙方可以說,全都戰損嚴重。
金軍雖說是精銳,卻也在這時候,被打殘了一半以上。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這時,遠處地平線上,悶雷般的蹄聲由遠及近,近乎于撕裂般的轟鳴響起!
遠遠看去,一面“曲”字帥旗與“鎮戎軍”戰旗如林涌現!
三萬之多,養精蓄銳的西軍最精銳鐵騎,如同三支離弦的致命箭矢,以排山倒海之勢,狠狠撞入了已顯疲態的金軍側后翼!
“殺光金虜,援救殿下!”
這一刻,戰局瞬間逆轉!
完顏婁室的中軍陣腳更是大亂!
然而,面對如此危局,身經百戰的完顏婁嘴角確實勾起一抹殘酷冷笑。
即便知道絲毫不在金軍精銳之下的鎮戎軍,他的軍陣可能一個照面就會被沖散,可他依舊鎮定自若。
他以自身為餌,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只有足夠危險,魚才會上鉤!
“魚兒終于上鉤了!”說著,完顏婁室對身旁的心腹道:“發信號,令活女合圍!”
“嗖!”
一支響箭帶著凄厲的尖嘯沖入高空!
“傳令下去,支撐一日半,等待援軍合圍!”完顏婁室高聲大喝之后,掄圓了揚起馬鞭,手持長刀率先沖出,道:
“所有人,沖殺!”
此前,完顏婁室這位主帥始終在后方不動,為的就是這一刻,最后的沖擊。
主帥沖殺,能極大的提高士氣!
而幾乎在響箭深空的同時!
在戰場東北方向,另由完顏活女率領的,兩萬金軍主力轟然開拔,奔襲向同州而來!
“韓慶山,你率大軍壓陣,我要率五千精騎趕往同州援助父帥,里應外合,拖住曲端,只等大軍到來,徹底覆滅同州!”
“我會在一日半后,趕到同州,”完顏活女的聲音遠遠傳來,“我與父帥最多只能給你拖延四到五日時間,必須快,這是軍令!”
“是!”韓慶山抱拳,看著奔襲而出的完顏活女,對副將道:“傳令下去,第四日晚,必須趕到同州城,違令者,斬!”
“是!”
這一次,完顏婁室為了畢其功于一役,直接將部署在鄜延路一帶的全部兵力調動。
只留下了數千人在丹州外圍城。
完顏婁室先行,完顏活女則緊隨其后,部署在距離同州約兩百余里的耀州出口處!
他的計劃就是以自身生死為餌誘曲端上鉤。
現在,曲端很明顯上鉤了!
此舉瘋狂而高明,完全不給自己留后路,這就是完顏婁室,這位金國戰神的風格。
宗澤,是大宋最強的盾,而他就是攻擊的最強之矛,就是一往無前,沖殺!
曲端的到來,讓完顏婁室處于下風。
宗澤率領的同州軍也氣勢大漲,再次反撲回去。
可金軍同樣悍不畏死!
不過這一次攻守易型了,完顏婁室陷入了下風。
遠處,宗澤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知道,完顏婁室的計劃成功了,剛才那支響箭,就是信號。
曲端同樣看到了,現在就看曲端能否就此,把完顏婁室給一鍋端了!
此刻,完顏婁室的垂釣成功了,曲端的垂釣成功了,城頭上,趙諶同樣知道……
自己的垂釣也成功了!
三方垂釣者,都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只需要等一等,就可以見分曉了。
“……再等等!”趙諶手掌抓著劍柄,五指撐開又攥緊,目光遙望遠處。
最后一哆嗦了。
說實話,他也很緊張。
如果曲端能在城下殺了完顏婁室,那自己就沒有了重開的理由,可現在還不知道曲端的心意,關鍵是曲端沒有敗!
沒失敗的曲端,不是最佳的收服時機。
只有曲端這次敗亡,他再以身殉國,之后重開一世,就能在更早的時候讓曲端來投。
之后,自己就能在這一世同樣的時間,聚攏西軍,然后前往京兆府!
可要是曲端贏了,完顏婁室敗了,那接下來,在后方金軍到來之前,以曲端和宗澤的能力,不論是退還是守,都會很從容。
自己是重開,還是不重開?
一邊是勝利的果實,完顏婁室,一邊是自收服曲端的效果大打折扣,利益受損。
還有吳革,趙點等人,本不該犧牲的。
“再等等……”趙諶心中呢喃重復:“還沒見分曉,再等等,再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