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篇的醉話,惹得一眾人發笑。
慕容熙也跟著笑,只掀眸看她的一瞬,極冷。
沉魚低下頭解釋:“不是,是夫人有話要問,我——”
“新婦有話要問?”那人與跟前的人交換眼神,笑容越深了,“那你倒是跟我們講一講,新婦都問你什么了,到底是什么緊要的話,非得趕在洞房花燭前問你,嗯?”
他拖長的調子意味深長,叫兩旁的人跟著一道起哄。
“是啊是啊,究竟問些什么,你快跟大家說說啊!”
“是啊,說吧,叫咱們也聽聽!哈哈哈......”
沉魚忍著痛打醉鬼的沖動,看向慕容熙。
新婦問話的事,不是他準的嗎?她是哪里說錯了,惹得他們發笑?
許是見她呆呆站著,眾人的笑聲更大了。
“沉魚,你再看景和兄也不管用,快與我們說道說道!”
慕容熙輕咳了兩聲:“還不下去?”
沉魚垂下頭,乖乖走到人群外。
那人笑看一眼,湊到慕容熙跟前,拍著胸脯道:“景和兄,我看這沉魚不錯,你既娶了新婦,冷了她也可憐,不如送給我好了,我保管好好待她!”
“如此粗手笨腳、莽莽撞撞,府中的這些個婢女,哪個不比她強?子端兄若是喜歡,改日我挑幾個像樣的送去你府上。”
那人卻搖頭笑道:“景和兄不知,這聰慧有聰慧的好,呆笨有呆笨的妙!”
一群人說說笑笑地往青廬去。
傷口燒乎乎地疼,沉魚頭重腳輕地跟在人后,看著那個當眾為難她的人的后腦勺,恨得牙癢癢。
眾人笑鬧了好一會兒,方肯善罷甘休。
嘻嘻哈哈聲漸漸遠去,耳畔響起慕容熙低低的說話聲,倒不似醉了酒的樣子。
“跌進荷塘了?”
“是。”
沉魚頭暈腦脹,一點兒都不想看慕容熙,左不過是要說她粗手笨腳,或者罵她莽莽撞撞,其實比起罵,她更關心的是怎么罰,索性一次交代清楚。
“不僅跌進了荷塘,還打翻了夫人要賞給大家的髓餅。”
頭發尚未干透,只簡單束著垂在腦后,風一吹,冷嗖嗖的,想到被泥水弄臟的發帶,又道:“發帶弄臟了,所以沒戴。”
“嗯。”
慕容熙沒什么反應,淡淡應一聲,目光從她頭頂移開,然后邁入帳中。
沉魚跟在后面,兩條腿有些抬不起來。
再進青廬,除了端坐的新婦,另有八個婢女并四個仆婦。
見到慕容熙,新婦同侍奉的人一同行禮。
慕容熙免了他們的禮。
他本就生得白凈,素日又喜穿青色,愈顯得秀骨清像、容貌無雙,反倒是今天穿一襲鑲邊的玄色長袍,俊美之余,透著幾分疏冷。
慕容熙對著步障內的人放軟了語氣。
“讓小君①久等,辛苦了。”
“妾惶恐,不如夫君在外待客辛苦。”卻扇后的聲音,溫柔中透著羞澀。
見他夫婦二人如此甜蜜,眾人不禁掩嘴偷笑。
沉魚站在角落里,壓低了腦袋。
畢竟,大家都在笑的時候,唯獨她板著一張臉,不僅突兀,還很掃興,可慕容熙又不許她笑。
沉魚默默垂下眼,只盯著裙擺下露出的鞋尖發呆。
饌席早已備好,婢女引著新人入席,后又交替為他們澆水凈手。
新人相對而坐,各自面前的幾上皆擺放著黍、稷、醬、菹(zū)、醢(hǎi)及湆(qì),唯獨中間案上的臘俎、豚俎、魚俎,只有一份,需新人共食。
婢女服侍新人先用黍,再飲湯,后又用手咂醬吃。
如此重復三次,食禮完畢。
這時,有婢女呈上爵。
二酳(yìn)之后,又捧來巹。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
伴著淅淅瀝瀝的倒酒聲,沉魚隱約想起一句話,可怎么也想不起出自何處。
再要細想,眼前卻是一黑,沒了意識。
*
屋內燭火點點,重重疊疊的絳紫幔帳間,光影交錯。
是《禮記·昏義》!
沉魚想起來了。
她猛地睜開眼,待瞧見頭頂赤金刺繡幔和白玉鏤雕雙魚戲水的香囊,有些沒反應過來。
這是……烏園?
“醒了?”
猝不及防的冷哼,驚得沉魚一個激靈,一骨碌從床上躍起來。
過于用力的動作,扯得她傷口生疼。
慕容熙褪盡冠飾與外袍,僅著中衣,靠坐在床邊,涼涼地瞧她。
沉魚忍著痛,嘶嘶吸著氣,嗓子啞得像吞炭了似的,“我......我們怎么回來了?”
慕容熙面無表情坐起身,手伸了過來,探上她的額頭。
“不燙了。”
說罷,悠然下地。
沉魚愣愣瞧著。
慕容熙再回來時,漫不經心地提著一個杯子,坐穩后,杯子送了過來。
“飲吧。”
“是。”
沉魚伸手去接,杯子卻避開她的手,直抵上她的唇。
慕容熙挑眉看她:“不是受傷了?”
也不等她說話,青瓷杯里的白水便灌進嘴里。
沉魚只能咕咚咕咚地往下咽,不過小小一杯水,飲得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一杯水飲盡,慕容熙才將手收回去。
沉魚抹掉嘴邊的水漬,“傷在左肩,右手不礙事。”
慕容熙掃她一眼,擱下杯子,并未做聲。
不知是因為體虛,還是因為屋內燒了炭火,沉魚一直在冒虛汗。
慕容熙微微一嘆,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揉了揉眉心,道:“你發熱昏倒了。”
許是尚在襁褓中時就被浸了刺骨江水的緣故,她每次發熱總是比常人嚴重。
每每這時,慕容熙就會大發慈悲,讓她同榻而眠。
沉魚知道,其實是慕容熙懶得半夜下地,去外間看顧她。
看得出來,慕容熙一直都很嫌棄她。
有一回她受寒發熱,高燒兩日不退,慕容熙站在床邊,指著半死不活的她氣道:“如果你再生病,我就把你扔出去!”
這么一想,確實也挺難為慕容熙的,到底這么些年過去,還是沒把她給扔了。
從前慕容熙是怕一個人待著,才忍著嫌惡,勉強將她留在跟前。
將來呢?
有那樣溫柔高貴的女子成為他的妻子,自然會長長久久地陪著他,又哪還再需要勉為其難忍受誰?
想著,沉魚便爬起身,誰料慕容熙卻是躺了下來。
慕容熙皺了眉:“這么晚不睡,你還要去哪兒?肩上的傷不疼了?”
“不是,我——”
“若要如廁,便快些去,總之,我困了,要睡了,你最好老實一點,不要吵到我,不然——”他無奈閉上眼,不再往下說。
遲遲不見人有動靜,慕容熙睜開眼望過來。
“不去如廁,也不就寢,難不成是要杵在這兒當一夜的燈柱?”
“不是,”沉魚搖頭:“我是想說,你不回堇苑嗎?不是說新婚之夜,新人夫婦要宿在一起?”
“呵,”慕容熙突然笑了一聲,瞇起眼的眸光冷冷的,再不似人前笑容可掬、溫文無害的模樣,“我竟不知你懂得還挺多,就是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你說夫婦要宿在一起,那是不是以為宿在一起的就都是夫婦了?”
沉魚啞然,至少她與慕容熙就不是。
對上慕容熙那嘲諷的目光,沉魚低下頭,小聲解釋:“我只是偶然聽他們這么說,我,是我聽錯了,以后不會再亂說。”
慕容熙沉下眸子,靜靜瞧了她片刻,然后重新躺回去,閉起眼不說話。
沉魚這么坐著,就想起了那日,慕容熙忽然叫她搬去藏書房隔壁的小屋子住。
原來,并非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慕容熙娶妻了,自然要她騰開地方,留給新婦。
沉魚想了想,扶著左肩,小心避開闔眼睡覺的人,準備下床,腳尖尚未挨地。
慕容熙忽地坐起身:“說了不許吵我,你又要做什么?”
很明顯,他的好脾氣已經用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