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魚低頭看一眼被重新包扎的傷口,道,“我現在已經不發熱了,傷口也重新上了藥,其實,原本也不是什么重傷。”
說到肩傷,又想起違令殺了逾白,還一夜未歸,尚是戴罪之身。
沉魚道:“是我沒有按命令——”
“故意的?”
不等她說完,慕容熙便靠上前來,距離近得與她的臉僅一掌之隔,可以清楚看到彼此臉上細小的絨毛。
沉魚愣了愣。
“什么故意的?”
“……”
“殺逾白嗎?”沉魚不確定,只道:“我知道不該違抗命令,但——”
“我沒說這個。”慕容熙皺眉打斷。
“那是什么?”
慕容熙盯著她:“為何會落水?”
沉魚沒說話,她雖傷在左肩,但傷口極小,并不嚴重,真正嚴重的是針上淬的毒,但只要及時解了毒,養上幾日便無大礙,可眼下卻因跌進荷塘感染了傷口。
見她不說話,慕容熙撫上她被細布厚厚裹住的肩膀:“因為不喜歡這朵紅蓮,所以借機要將它毀了?”
沉魚搖頭,“不是。”
“那是什么?”慕容熙似乎打定主意要追根究底。
沉魚暗暗嘆氣,也難怪慕容熙會這么想,單憑她的身手,就算受了肩傷,也斷不至于落水。
可這不至于,偏就發生了。
她不傻,那婢女是不是故意害她,她心里清楚得很。
若是擱在平時,定要加倍奉還。
可今天是慕容熙娶親的日子,賓客眾多,魚龍混雜。
明知她負傷在身,慕容熙還叫她去人前露面,便是不想叫人起疑。若是因為落水一事,與那婢女鬧開了,必會驚動前院,難保不會讓人瞧出端倪。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與婢女不過初次見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何故要來害她?
總不能因為她平白無故得了賞賜,婢女心里不服氣?
那該不該跟慕容熙說,是婢女故意害她?
沉魚低下頭,只怕就算是說了,慕容熙也不會相信。
沉魚正心煩時,慕容熙卻是笑了。
“我知道了。”
沉魚驚訝抬眼:“知道什么?”
慕容熙不緊不慢道:“我知道是鄧氏指使婢女害你,卻被你意外發現,你便將計就計,跌進荷塘里。然后,為了報復鄧氏,你又故意昏倒,打斷我與她行禮,害得她獨守空房。”
“?”沉魚懵了,待反應過來慕容熙在說什么,連忙擺手,“不是,我——”
“我怎不知你竟這般有心機?”慕容熙揚揚眉,不無嘲諷地看她。
沉魚一愣,當即抬起手,指天起誓:“我沒——”
“你有,”慕容熙的手指按上她的唇,堵住她未說完的話,點漆似的黑瞳像最深的夜,幾乎要將人吞噬,“說,你有。”
他語氣幽幽,不容置疑。
沉魚暗嘆一聲,只得依著他的話說:“是,我有。”
慕容熙瞇起眼,薄唇彎成好看的弧度,“你有什么?”
沉魚深吸了口氣,道:“我有心機,我是故意的。”
慕容熙笑了:“故意什么?”
沉魚咬了咬牙,“因為夫人指使婢女把我推下荷塘,我就故意發熱昏倒,打斷你們行禮,害她獨守空房。”
“呵......”慕容熙抿起唇,低低笑了起來,濃密卷曲的睫毛羽扇似的,輕輕顫著,眼眸猶如春日的和風吹皺湖水,碧波蕩漾。
沉魚就靜靜坐著,看著他笑。
待笑夠了,慕容熙抬起頭來,手掌扣住她的后頸。
“犯了錯,就得受罰,對么?”
*
沉魚擁著衾被坐起身,扭頭看向窗外,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想到昨晚莫名其妙的懲罰,她摸了摸嘴唇。
待瞥見肩上的細布,沉魚又將它們一層層揭開,紅腫的地方已經消下去不少,只要按時上藥,平日再注意些,應該問題不大。
沉魚才系好衣帶,吱的一聲,門開了。
溫媼端著藥走進來,見她赤腳站著,將藥碗擱在小幾上,不悅道:“晨起屋子涼,怎么也不多穿些?可不能再受寒了!”
沉魚忙跳到床邊,坐下穿襪子。
溫媼轉身去衣箱跟前,翻了許久,終于翻出一件滿意的衣裳。
“外頭的雪才停,怪冷的,今日就穿這件吧。”
“好。”
沉魚接過來就往身上套。
溫媼拉住她的手,“還沒上藥呢。”
沉魚扭頭指了指枕邊的小瓷瓶,“剛上完,溫媼,我感覺好多了,您不用擔心。”
溫媼走去小幾前,端起藥碗。
“你若真不想叫我擔心,就趕快把這碗藥喝了。”
“好。”
沉魚漱過口后,仰頭一口灌下。
溫媼理著沉魚的頭發,嘆氣:“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
沉魚不想讓溫媼擔心,只道:“您也知道我的身手,若擱在平時,那肯定不會,但這不是恰巧受了點傷么,要怪就怪我大意了,不過,我這也算是因禍得福。”
沉魚訕訕的。
知道那婢女要害她,所以在跌下橋的那一刻,她反手將婢女一起拽了下來。
不過,因為這一病,慕容熙不僅沒有追究她的違令之罪,也不說再把關她去地牢的話。
這么看的話,怎么不算因禍得福呢?
溫媼面上并不輕松,瞧著近期才收拾出來的屋子,輕輕嘆了口氣:“你眼下搬回這里也是好事。”
“的確是好事。”沉魚重重點頭。
昨晚,她并未宿在慕容熙的寢屋,而是回到了這個屬于她自己的住處。
住自己的屋子,當然好了,沒有猝不及防的懲罰,也不需要看慕容熙的臉色,多自在啊。
最初搬來,是有些不習慣,睡不著不說,半夜還總醒來,可自打睡過牢房后,再看這間小屋,簡直就是洞天福地。
溫媼拉起沉魚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什么話也沒說。
簡單收拾完,沉魚就出了門。
慕容熙才用過早膳,正悠閑地品茶。
沉魚瞧一眼品茶的人,邁進屋子。
尚書令吳介當眾挨了頓板子,顏面盡失,一氣之下,竟是病倒了。
有了尚書令這個活生生的例子,眾臣誰還敢去觸皇帝的眉頭,除了朔望兩日雷打不動的朝會,余下的日子里,都懈怠了不少。
慕容熙就更不必說了,皇帝召其進宮,囑咐他好好準備婚事,務必要厚待他這個表妹。
慕容熙一聽,當即告了幾日假。
皇帝欣然批準。
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慕容熙只掀眸看一眼,原本清明的眸子瞬間變得深幽。
沉魚的心不禁一顫,踩下去的步子也跟著一顫。
*
堇苑里。
婢女們正忙著換下燒盡的紅燭臺。
鄧妘(yún)穿著玄色的婚服,怔怔坐在鏡前,透過銅鏡,看著里頭來回晃動的人影,委屈之中不由生出一股躁火。
身旁的仆婦看一眼,上前對忙碌的婢女們道:“你們都下去吧,晚些時候再來打掃。”
婢女們行了一禮,乖覺退下。
沒了人聲,青廬內安靜下來。
仆婦瞧著枯熬一夜的人,心疼勸道:“夫人,您一夜未合眼,現下既不用拜見舅姑,又說免了祭祀,不如老奴服侍您去休息一會兒?”
鄧妘垂下眼,搖頭:“想來他是怨我入府第一日就不安分,動了他的人,所以他才連合巹之禮都未與我行完,便丟下我,帶著侍女離開。洞房花燭夜,夫君卻與侍女同床共寢.....趙媼,別說這事傳出去,我沒臉見人,就是今后在府中,又如何立足?”
說著,淚珠溢出眼睫,和著香粉落下,在兩頰上留下兩行清晰的印跡。
新婚之夜,獨守空房,如何不算奇恥大辱?
“夫人,”仆婦跪下認錯:“是老奴的錯,是老奴不該亂出主意讓夫人把那沉魚叫來,倘若那個沉魚不來,也不會生出后面的事兒。老奴這就帶著柏葉去郡公跟前負荊請罪,郡公若是有什么氣,只管沖著我們撒就是了!”
見仆婦磕著頭,鄧妘忙去扶人。
趙媼是母親的陪嫁宮人,在鄧家待了幾十年,看著她出生,看著她長大,如今又陪著她出嫁。
在這偌大的郡公府,是她最為親近信賴之人。
“趙媼,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讓我給她送禮,是想拉攏她,訓斥她,是不想我第一日進門,就叫人欺負了。”
“夫人......”趙媼嘆著氣。
“夫人!”
穿著赪霞衫的圓臉婢女,腳底生風似地踏了進來。
跪坐在地上的兩人一同望過去。
仆婦急問:“如何?”
圓臉婢女湊近了,道:“是奴婢搞錯了,那個沉魚昨夜沒有宿在郡公屋里,聽說讓府醫看過后,郡公就叫她回自己的住處了。”
鄧妘一愣,看向圓臉婢女:“當真?”
婢女圓圓的眼睛亮閃閃的,道:“千真萬確!奴婢剛出去時,碰巧瞧見那個溫媼進了皰間,等她走后,奴婢跟皰間的人打聽來的,絕對不會有錯!”
不過高興一瞬,鄧妘再次垂下眼。
“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回來,還不是把我一個人撇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