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滴血落入鯊魚池,周遭人聞腥而動。
不知何時一張銀盤已經遞到了萬塔面前,托著盤子的男人身量更高,領口的蕾絲領巾上夾著裝飾性的領結夾。
微卷的黑發從額前垂落,稍微掩飾住了那雙對同事有些挑釁意味的眼睛。
他不著痕跡地把盤中的酒向萬塔遞了遞,順便把原本站在這里的人擠到一邊:“埃利奧特總是太心急了,尊貴的客人,您或許更欣賞有分寸些的陪伴。今晚我愿意為您效勞。”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磁性,顯然和身邊人走的不是一個路數。埃利奧特那張漂亮的臉幾息之間垮了下來,未等到開口,第三個競爭者已經擠進圈子。
他的領口敞開著,披散的褐紅色發絲刻意在肌膚上留了兩縷,在看到萬塔的瞬間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哈哈,別聽他們故弄玄虛!尊貴的大人,玩樂嘛,還是盡興最重要!哪張桌子上氣氛正好?今天幸運之神站在哪個站位?選我吧,您今晚只需要痛痛快快地享樂!”
三雙眼睛望著同一個方向,爽朗的,謙卑的,優雅的面皮下有什么東西在涌動——
看看她!一位孤身的年輕貴族!
她身邊沒有帶一個隨從,她的神情看起來對這里一無所知!一只鴿子,一頭肥羊,一個已經解開了口袋的金幣袋子,現在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他們誰能伸手去抓第一把金子。
被圍繞著的那個人輕輕笑了一聲。
那不是被取悅到的笑,她甚至沒透露出一點玩賞的意味,就像是在她面前的不是三個英俊的侍者,而是三只裹著彩紙的猴子。
“不需要。”他們聽到這位陌生的客人說。
金發的埃利奧特僵了一下,有點調整不過來表情。他半是遺憾,半是嘲諷地瞥了一眼身邊那個黑發侍者。
托著酒的男人嘴角抽了抽,微笑的弧度放下了點。最后上來的那個不太甘心——一定是前面那兩個人耗光了她的耐心。他還沒來得及上場,還沒來得及……
他向前走了半步,臉上的笑沒有落下去,手已經狎昵地試探著去扶她的肩膀:“噢,別這樣,您看這里到處都是人,有一個熟悉環境的人為您帶路總歸……”
他的話卡住了。
那雙隱藏在銀發與潔白面具下的眼睛抬了起來,與他對上視線。
一瞬間仿佛有細小的冰晶墜入血液,霎那間就在血管內蔓延開。他感到冷意直直地順著脊椎一直沖上頭頂,激得他咽喉發緊,頭腦空白。
她并不厭煩,也沒有戒備,嘴角甚至還微微地揚著。但在她的眼里,他們都不存在。
那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什么樣的眼睛啊,目空一切,卻隱約有些殘忍的興味。或許他在這里再站久一些她會真的看到他,就像一個無聊的人看到一只她感興趣的甲蟲。
對甲蟲來說,最好不要招惹這種興趣。
這褐紅色頭發的侍從猛然低下頭,原本挺直的脊背彎下去,他踉蹌著后退兩步,飛快轉身逃向人群。剩下的兩人看到這情景,也下意識低頭避開眼前這位客人的注視。
白面具的客人從容地等了幾秒,在確信他們都不會再次上前之后,穿過他們走向了賭場中央,
……
萬塔真的蠻好奇開光輪的時候他們都看到了什么。
她在來之前得到消息說教會給克拉拉那個草包弟弟設了個局,要在賭場里把他手中的葡萄園地契套出來,為了來這破地方她大費周章,好不容易給自己置辦了套能唬人的交通工具。
馬車寇伯家倒是有個現成的,但一眼看過去有種六十歲門衛大爺穿西裝應聘保險業務員的美感,萬塔拔了幾棵樹,拿【塑造者之手】比量了半天,怎么修怎么不對勁。
好在秘銀鎮產煤,也產煤的伴生物。如同不透玻璃一樣的煤精被萬塔捏成貼片附著在馬車上,讓那架半舊的馬車在夜色里看著確實像那么回事。
至于拉車的馬——根本就不是馬。前一陣子萬塔才知道多琳有驅使動物的能力,雖然驅使的動物實在有限——但從林子里趕幾頭野驢出來還是沒問題的。
萬塔往每頭驢身上糊了點煤灰,又用龍鱗粉末確保煤灰不脫落,再往它們腦袋上挨個套了近似于馬的裝飾和轡頭,避免拉著拉著四頭驢一起大合唱。
……嗯,反正大晚上的看不出來。
至于別人看成什么了,那就不歸她管了。
至于剛剛,她確實沒想到這破地方一進來就考驗干部。這個年代人說話本來就有股中古味,這三人好像還特意為了顯得自己貼合上流社會而加了點詠嘆語氣,萬塔只覺得自己周圍圍了仨莎士比亞alter,實在沒憋住笑。
尷尬,非常尷尬,尷尬得只能把他們當作蘿卜白菜微信群狂轟濫炸的上司手持文件連環推鍋的同事,一律加以無視。
為什么把看起來強勢的那個給嚇跑了?難道是她腦補上司的時候露出的殺意有點多?
算了。
萬塔在賭場轉過一圈,大概摸清楚了情況。和二十一世紀的餐館一樣,賭場也分大堂和包間,她所在的這個區域沒有克拉拉弟弟盧西亞諾的蹤影,他應該是在更內側的包間里。
通往賭場深處的走廊被人把守著,從那里進去至少需要一大筆籌碼。她當然可以故技重施拿光輪混進去,但這里人多眼雜,要是引起騷亂還是挺麻煩的事情。
萬塔的目光在周圍轉了一圈,伸手取下手指上那枚從寇伯勛爵身上摸出來的秘銀戒指,慢慢踱到桌邊。
白色的小球在黃銅輪盤上嗡嗡轉動,賭徒們雙手撐著那深綠色的桌子邊沿,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枚滾動的小東西。直到一聲“叮當”,黃銅輪盤邊驟然響起一陣歡呼和咒罵。
荷官見怪不怪地拾起小球,對賭徒們做了一個下注開始的手勢。立刻有無數雙手伸出來,嘶吼著數字或者顏色把各色籌碼拍在桌面上的下注區。就在那些或多或少有些顫抖的手收回去,荷官預備下注結束的瞬間,一只被黑色手套包裹著的手輕輕點在了桌布上。
她沒有留下籌碼,只留下一枚暗銀色的戒指。
一瞬間,桌邊鴉雀無聲。
不是因為她直接把財物放了上來——會有賭紅了眼的人來不及換籌碼就直接放錢或者首飾,這里默許這樣做。是因為她沒有把那枚戒指放在任何一個數字上,它輕巧地“0”與“3”的那條分界白線上,沒有一點偏移。
“客人?”荷官下意識開口,“您要壓哪里?是這兩個數字……”
那雙覆蓋著手套的手從容收回,它的主人落下一個戲謔的微笑。
“就在這條線上。”
“什么?!”
“開什么玩笑?那是什么鬼位置?”
“把家族的權戒壓在這里,瘋了吧!”
一瞬間寂靜被打破,驚呼和嗤笑炸開在桌邊。那枚小球從荷官的手中落入圓盤,嗡嗡地轉動起來。
4,21,2,25……
那枚小球彈跳著,碰撞著,速度越來越慢,就在它即將停下的瞬間,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撥弄了一下空氣中的弦。
咔嚓。
沒有聲音,沒有改變,誰也沒有發覺發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瞬間之內輪盤中的平衡改變了些許,那枚碰撞著的小球也隨著這微妙的一次改變而輕顫了一下。
咔撻。
它真的、匪夷所思地緩緩停在了“0”與“3”之間那道刻痕之處,沒有半分偏移。
沒有人再發出一點聲音,最前排的人忘了閉上嘴,后排的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顆停留在不該停留位置的小球。黑色手套的主人漫不經心地捻起那枚權戒戴回手上,仿佛這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那荷官張了張嘴,臉色驟然間難看了不少。
這該怎么算?小球落進“0”的可能性都比這大幾千倍……幾萬倍!這根本就不合規則,可賭注與結果卻確實存在。他蒼白著臉看向那位戴著面具的客人,艱難開口:“請您原諒,可這,這不算……”
“我知道。”那位客人撫摸著手上的戒指,“高興些,朋友們,這不過是場普通的游戲。”
她再次摘下戒指,在手中輕輕拋動,注視著下一輪下注的賭徒,直到荷官再一次抬手準備喊停,那枚戒指落在一個無人下注的數字上。
“13”。
百十道目光再次投向她。“這到底是誰?”“她真的沒瘋嗎?”“天啊,不會吧……”竊竊私語中仍舊有冷笑響起來,那是這個賭場的熟客,他們知道莊家絕對不會允許有人在輪盤上出千,這人蒙中了一次,難道還能蒙中第二次?
輪盤轉動著,小球當啷作響。就在它即將滑向紅色的“16”的短短一秒內,空氣中的弦第二次被撥動了。
小球滾動的方向再次微妙偏差,一個弧線把它推向另一邊,隨著一聲輕輕的啪嗒,小球停在了“13”上。
“13……”荷官的聲音顫抖著,“13!”
再也沒有人敢發笑,他們驚疑不定地盯著這陌生人,這從未見過的潔白面具。
直到她捻起已經在她面前堆了一小堆的籌碼,在手中掂了掂,忽然連同那枚戒指一起推向最大的那個數字。
“36”。
這一次不再是結束前才下注,在無數視線里那位客人優雅地轉過身,雙臂張開面向所有人,嘴角的笑容帶著艷麗的瘋狂。
“來吧,朋友們,”她說,“下注吧,我已經孤注一擲,只有押上全部才算是游戲!”
那聲音流淌在所有人的耳畔,如欲\望之神的低語。
“你們是跟從我交上全部身家——”
“還是攥緊你們的籌碼,做個可悲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