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嗎?
不用她說這句話,從籌碼丁零當(dāng)啷地落在桌面上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就開始發(fā)抖。
這個神一樣的陌生客人已經(jīng)壓中了兩局,還每一次都只壓一個數(shù)字!單押的賠率是35,如果她這一局押中,所有跟押的人手中的籌碼就會剎那間翻三十五倍。
她簡直不像是人類,而像是壁毯上那位有著鮮紅發(fā)絲與醉人笑容的欲\望之神踏入了人間。
離她最近的那些人伸出手,不是要把籌碼放在桌上,而是著了魔一樣想要摸一摸她的衣角,好像這樣就能讓那種不可思議的奇跡沾染上自己。
她注視著躁動的人群,慢條斯理地補(bǔ)了一句:“這是我游戲的最后一局。”
“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結(jié)束游戲。你們只有這一次跟的機(jī)會。”
一句話好像冷水潑入滾油,一剎那人群沸騰起來。
“我!我!”一個男人跳起來,第一個把自己手中的籌碼推向36,緊接著另一個身上衣服還算體面,但臉色蒼白,雙眼泛紅的中年男人雙手發(fā)抖地跟了上去,籌碼落在桌面他就好像支撐不住自己的雙腿,撲通對著萬塔跪了下來。
“我也跟,我也……”他喃喃著說,“求求您了,求求您眷顧我,只要您拯救我,我什么都會做……”
籌碼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卦蚁蜃烂?,迅速?6周邊堆起小山。口子被打開之后**就像洪水一樣潰堤,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撲向賭桌。
他們擠在桌邊伸長手臂,努力把前面的人向后拉,只為了能把手里那一點(diǎn)值錢的東西壓在36上。
自然,洪水中也有礁石,不乏抓著自己手中僅剩的幾枚籌碼天人交戰(zhàn)的可憐蟲。
他們被擠在人群最后,目光在這位陌生客人和賭桌之間徘徊不定。有人撲過去,趴在腳邊的地毯上嗚咽:“再玩一局……求求您,再玩一局就好。下一局我愿意把我的身家全部押上追隨您!一局就好!”
被眼淚糊得有些惡心的臉抬起來,望向白色面具。再有一局就好。只要她再展示一局神跡,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跟上。
那位客人一動不動,嘴角仍舊帶著戲謔的微笑。
在一片混亂中,荷官悄悄向后退了一步,有侍者迅速從拐角處走近。
“叫那個人來,”荷官說,“不能讓這人在這里攪事。”
下注一直在持續(xù),那枚小球也一直沒有落進(jìn)盤子里。就在幾個人為了誰先下注幾乎廝打起來的時候,人群中突然響起了一聲怒吼。
“夠了!”
壯碩的膀子把前面的人推開,發(fā)出怒吼的人頭發(fā)剃得極短,被撐開的衣領(lǐng)下隱隱約約能看到刺青的痕跡。
原本還站在原地圍觀的賭徒聽到這一聲吼立刻向兩邊讓開,給他留出一條通路。
“是巴頓,”有人悄悄嘀咕,“他今晚也在?!?/p>
“剛剛鬧出這么大的動靜,我猜他就要出來了?!?/p>
這個叫巴頓的男人高出她一個頭,稍微有點(diǎn)佝僂。
脊背上隆起的弧線幾乎和兩肩上的肌肉連成一片,讓他顯得不像是人,像是什么垂著前爪的動物。
那張粉白的,布滿了細(xì)小斑點(diǎn)的臉湊過來。巴頓用被皮膚褶皺擠小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前人一圈,喉嚨里擠出一聲嗤笑。
“光玩輪盤上那些無聊的把戲算什么?”他說,“敢不像個真正的賭徒一樣和我一對一地決斗?賭上所有的籌碼。”
早有侍者等在一旁,幾顆骰子在他手中的托盤滾動。巴頓把骰子抓起來又嘩啦啦扔下:“就賭骰子,三局兩勝,怎么樣?怕了就滾!”
剛剛賭桌邊的狂潮熄滅了些,爭搶著下注的人逐漸閉上嘴,注意力被巴頓吸引過來。
大多數(shù)人不認(rèn)得他,但有幾個整天泡在賭場里的老賭鬼對他有印象。
巴頓是個玩骰子的好手,很難說他玩骰子到底是運(yùn)氣特別好還是有些別的不為人知的手段。
他平時也賭,但不全在賭,每當(dāng)賭場里出現(xiàn)了棘手卻不好莊家出面的客人,巴頓就會冒出頭來,用這樣的語氣戲弄侮辱對方,直到對面沉不下氣答應(yīng)和他賭骰子,然后輸?shù)醚澴佣疾皇!?/p>
事后除了賭注,巴頓還能得到賭場的一筆酬勞,算得上是個編外打手。
那位客人慢條斯理地拿起骰盅,沒有回巴頓的話。她抬眼看著這巨熊一樣男人,目光讓他莫名其妙心中一悸。
巴頓活動了一下脖子,用力把這心悸壓下去。該死,這雞崽子看起來不是個善茬,她是有什么出千的手段?這場子可是他在管!輪盤就算了,在搖骰子這件事上,還沒有人比得過他!
既然她想在這里出出風(fēng)頭,那就讓她出出風(fēng)頭好了,這幾年里?;ㄕ性谒掷镌粤吮淮驍嗍值目刹恢箮资畟€,他巴頓可不信世上有什么賭桌上的神!
他朝著手心吐了兩口唾沫,而客人已經(jīng)收攏了骰子進(jìn)骰盅,揮揮手示意自己把全部籌碼押上。
侍者們搬來一架一米見方的小桌子,在上面鋪好桌布。巴頓深吸一口氣握緊骰盅,死死盯著眼前人搖晃起來。
當(dāng)啷當(dāng)啷,骰子在容器中作響,隨著一聲大吼被重重砸在桌面上。骰盅揭開,三枚骰子的點(diǎn)數(shù)露出。
“三點(diǎn),五點(diǎn),五點(diǎn)!”站在一邊的侍者報數(shù),巴頓舒了口氣,扯起嘴角,對著面前人扯出一個獰笑。
十三點(diǎn)!她很難搖出比這個點(diǎn)數(shù)更大的點(diǎn),只要一局失利,他幾乎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讓對手潰不成軍。
而那白面具的客人垂下眼,拿起骰盅,她包裹在手套中的手指在幾秒內(nèi)有了自己的生命,容器旋轉(zhuǎn),搖動,輕輕一叩,落上桌子向所有人揭開。
“四點(diǎn)、五點(diǎn)、六點(diǎn)!十五點(diǎn)!”
勝負(fù)已分,巴頓獰笑的嘴角被扯了回去。他的眼尾抖動著,那雙細(xì)小的眼睛死死盯著白色面具。
她剛剛干什么了?她出千了嗎?她的袖子緊緊地扎著,揭開盒蓋的時候另一只手不在桌面上,到底是哪里看漏了?
他雙手第二次舉起骰盅:“你不會每一次都這么幸運(yùn)?!?/p>
這一次巴頓搖晃了兩倍的時間,他把骰盅砸向桌面時鬢角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骰盅揭開,周圍人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五點(diǎn),五點(diǎn),六點(diǎn)!十六點(diǎn)!”
鬢角的汗水干了些,巴頓的肩膀向后仰過去,伸手把那個骰盅扔向桌心。
“我說了,”他說,“你不會每一次都這么幸……”
這句話的尾音沒有落在地上,就唰地被第二篇驚呼打斷,賭徒們前傾身體,最前排的幾乎趴在了桌子上。那位客人揭開骰盅,連侍者都失聲片刻。
“四點(diǎn),四點(diǎn),四點(diǎn)……通殺。”
三個整齊的數(shù)字排列在一起,巴頓的臉?biāo)查g鐵青,他顫抖著抓住自己的領(lǐng)口,而那位客人依舊沒什么喜怒。
“不過是游戲,”她說,“遠(yuǎn)不到需要我消耗幸運(yùn)的地步?!?/p>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面前的籌碼被全部劃走,只覺得肺里好像有一團(tuán)火在灼燒。不對!不對!不對!她不可能做到這種事!他一定有哪個動作看漏了!
“等等!”他伸手一把按住了骰盅,抓起里面的三顆骰子抵到自己的眼前。哪一顆有問題?是骰盅被做了手腳?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那位客人嘲弄地看著他,似乎已經(jīng)失去興趣,可巴頓立刻前傾身體撐住桌子:“沒完!還沒完!我還有東西能押!”
他不能輸,他輸?shù)舻牟粌H僅是現(xiàn)在面前的籌碼,一旦他骰子不敗的神話被打破,賭場就不會再雇傭他來處理難纏的客人,也不會再寬縱他賴掉數(shù)額不算高的賭債。一旦今天他從這個位置上跌落下去,那就是萬劫不復(fù)!
巴頓粗重地喘息著,臉上的肌肉開始歪斜:“再賭一局啊?客人!還早呢!籌碼算什么,僅僅只是這些東西還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刺激!”
他扭過頭對著侍者大吼:“去算算老子在這里還能預(yù)支多少錢!把那些都壓上!老子要再來一局!”
那位客人似乎被取悅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我知道東方有一個說法,”她說,“你在懸崖底下,蛛絲只有一根的時候,最好不要冒險?!?/p>
巴頓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只覺得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散發(fā)出一股讓人膽寒的氣息。
賭博時最冷靜的人也該汗如雨下面紅耳赤,再優(yōu)雅的貴族到了這里也是一頭貪婪的獸。
可是她自始至終都沒什么表情,只是帶著那面具一樣冷淡嘲弄的笑容,俯瞰周圍所有人。
他不接受這樣的怪物,他不許自己輸在這種裝神弄鬼的人手里,只要再來一局……她能做手腳,難道他不能嗎?
當(dāng)所有的預(yù)支籌碼摞上桌子,巴頓第三次舉起骰盅。
這一次他的力氣用到了極限,那只骰盅在他的臉前晃出一片殘影。在某個神不知鬼不覺的瞬間,一枚骰子從他的衣袖中滑出,無聲無息地在他手中做了個替換。
砰!骰盅砸在桌面上,連同那張小桌子都顫抖起來。在揭開骰盅之前巴頓微微掀起一個角落,之前那些詭異的事情讓他甚至對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都沒了底氣。
五點(diǎn),六點(diǎn),六點(diǎn),十七點(diǎn)!
那枚被放進(jìn)去的骰子里加了鉛,在搖晃的時候他一直在聽骰子與盅的碰撞聲。這一手他練了許多年,再高明的賭徒也會栽在他的手里。
“哈,哈哈,哈哈哈!老子十七點(diǎn)!讓我看看你還能出什么點(diǎn)數(shù)!”他一把掀開骰盅,伸手抓向那堆垛的籌碼。
他贏了!他一如既往地取得了勝利!這個該死的裝神弄鬼的家伙完蛋了!
那張粉紅色的臉上所有的皮肉都擠在一起,惡意像是海綿一樣從里面被擠出來。
看啊,看啊!看看這個戴著面具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可憐蟲!她確實(shí)有些手段,但和他比還嫩了點(diǎn),現(xiàn)在她要一文不值地從這里滾出去!
可沒有預(yù)想中的歡呼和抽氣聲,桌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用一種他不理解的目光看著他,巴頓自己也僵了一下,不明所以地低下頭。
他沒有看到她輕輕點(diǎn)了幾下桌子。
一瞬間微弱的震動從桌面?zhèn)鬟f至骰子,在揭蓋的瞬間一股力量擊中了它們。出來的不是五、五、六。是一、一、二。它甚至不是最小的三連豹子,而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四點(diǎn),一個絕對不可能贏的數(shù)值。
那個男人的表情凝固了,沒有綻開的狂笑跌落下來,摔得粉碎。不,不?怎么可能呢?他剛剛明明更換了骰子,明明看到了十七點(diǎn)?那是幻覺?
她怎么可能動他的骰子!
“不!不!”他猛然站了起來,掀翻桌子,“是你!你這個惡魔!你用了什么見鬼的法術(shù)!”
“我要?dú)⒘四?!?/p>
他撲向她,雙手拽向她的領(lǐng)子,而她連移動都沒有移動分毫。掩藏在雪青色發(fā)絲與面具下的眼睛突然變得很亮,一束幾乎洞穿靈魂的輝光直直照了下來。
巴頓的手僵住了,他的后背歪斜,整個人突然向下跌落下去,那張因?yàn)閻琅鴼庋嫌康哪樢惨幌伦幼兊蒙钒住?/p>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的眼睛了,那雙一直沒有被他注意到的眼睛此刻正高懸在他的頭頂。
那束光霎那間就將他的身軀聯(lián)通靈魂一起洞穿,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他一切骯臟的心思,拙劣的把戲,貪婪的欲求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了!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所有的手段!她這樣戲耍著他,拷問著他,不過是神對一只螞蟻的戲弄。
那張面具下真的有人類的臉孔嗎?她包裹著身軀的禮服中真的有人類的身軀嗎?她真的不是哪一位蘇醒的神靈嗎?
男人重重摔在地上,嗚咽著抱住頭顱,再也發(fā)不出比牙齒打顫聲更大的聲音。
而那位客人只是淡淡收回目光,抬起手輕輕拍了三下。
“很好的游戲,希望各位也享受到了?!彼f,“讓我再來加一點(diǎn)余興吧?!?/p>
“最后一局贏得的這些,加上之前他付出的籌碼,都送給在場所有的見證者。”
“自己分?!?/p>
最后一聲落下,整個賭場都被狂潮所覆蓋。高高摞起的籌碼在地上蹦跳,賭徒,侍者,閑人,所有人都在話音落下的瞬間發(fā)了瘋。
靠得近的人撲倒在地,身后人不管不顧地直接踩上去,他們爭先恐后,相互踐踏地抓著散落一地的籌碼。咒罵,尖叫,廝打,無數(shù)雙手伸向高空,又被狠狠地踩下去。
混亂中有人抓住前面的人把他的腦袋磕向桌角,被踩在底下的人發(fā)出豬玀一樣的尖叫,一枚沾著汗,沾著血的籌碼蹦跳起來,又被黑色的靴子輕輕踏平。
點(diǎn)燃了這一切的人從容地拿起一邊的酒杯喝了一口,將戒指戴回手上,駐足在那幅欲/望之山的壁畫前欣賞了片刻之后,徑直向著賭場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