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山。
蒼翠的竹林郁郁蔥蔥,風吹過,掀起一片碧綠的波濤。
山腳下蓋起了數十個棚子,穿梭在其中的工匠不知凡幾,雖然遠觀不夠清晰,但落在高處之人的眼里,期間的熱鬧仿佛能在耳邊依稀可聞。
距離此處幾個山頭之外的險峰,一株奇形怪狀的松柏牢牢扎根于此處。
不知何時,圍繞著這株怪松建造起了一座樓閣,在云霧中若隱若現,好似天上穹頂落入人間。
本應在奉國寺里的留白出現在了這里。
“主子,那處莊子是安定縣主所有,她如今就在那座莊子里。”
“至于禁閉,”留白用余光飛快瞥了主子一眼,“安定縣主的人派人到宮里傳話,說身子不適,要來別院休養,陛下同意了。”
“底下人認為此等小事,不該擾了主子您清靜,所以未曾稟報。”
山頂的風大,吹得人心頭亂了幾分。
“一只螞蟻突然脫離了它既定的軌道,”劉裕透過薄霧望向遠處,眼神像穿梭了無數虛空,只剩下空洞和漠然:“會造成什么?”
留白滿臉問號。
佛理真是晦澀的東西,他常常因為跟不上主子的想法而崩潰。
“會造成蟻穴崩潰。”
留白還在思考螞蟻與縣主的關系,就聽到他主子無情的話:
“鎮北侯那邊的探子全部處理掉?!?/p>
“重新換一批?!?/p>
留白的頭低得更厲害了:“安定縣主招募了不少人,以窮苦百姓居多,甚至還有些愿意賣力氣的殘疾乞丐,具體做什么屬下暫時還沒有打聽出來,但是據幾個線人所說,應該與鎮北侯無關?!?/p>
劉裕沒再細問,只是轉移了話題:
“該撥給存善堂的銀錢緣何遲了一月?”
留白習慣了主子的變幻無常,趕緊回答道:“南邊旱情處理不利,商行的銀錢有些吃緊,屬下已經單獨派人去處理了,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處理完畢?!?/p>
“做不好事就該提前讓位,”劉裕眼神淡漠:“既然有人要行善,那就幫她一把?!?/p>
留白抬頭。
劉裕面無表情,眼神不耐。
留白低頭,應聲道:“是,屬下安排存善堂的人都過去,正好安定縣主那邊用人緊缺,也算幫了縣主一個忙?!敝髯雍弥饕?,讓安定縣主幫他們養人。
趙知靜背著手,帶著人視察她最近新開的廠子。
還別說,當老板的快樂普通人根本想不到。
就是這路有些不平,裝起逼來需要格外注意,要是一不小心摔了,那就尷尬了,摔了會掉逼格。
“這兩天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趙知靜納悶,她只是想悶聲干大事,可不是來扶貧的。
不知怎的,這兩天不知哪里來了一大堆人,掙著搶著來干活,關鍵是干活還特麻利,這古代的消息傳播能力也太快了吧。
牛嬤嬤望著場上的人,以老弱殘幼者居多。
她也有些疑惑,她只讓底下人找些能干活的老百姓,適當做些善事可以,但沒說啥人都要啊。
“縣主,這些人身體素質恐怕不行,萬一耽誤事兒可不好,咱們畢竟不是開膳堂的,更何況縣主您給的待遇那么好,要不奴婢讓這些人回去,換一批強壯些的?”
牛嬤嬤的話才說出口,就見旁邊離得近的幾個婦人停下了匆匆的腳步,眼神落到趙知靜頭上,穿著麻布的身體普遍瘦削,眼里帶著希翼和愁苦,又不敢開口請求。
哎,趙知靜嘆了口氣:“算了,就當我每日行一善好了。”
“謝謝主子!”
“主子是好人?。 ?/p>
“主子我們都有力氣,能干活!”
等趙知靜說完,這些人才敢揚聲道謝,皺巴巴的臉上綻放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有的還給趙知靜連連作揖,連頭發花白的老者都有。
雖然這北周目前沒有戰事,但百姓的生活也不一定好過。
這也是趙知靜第一次直面古代生活的殘酷。
趙知靜拍拍手:“工期不能耽擱,辛苦牛嬤嬤再多招些人吧?!?/p>
然后等到下午,留白又不知不覺送了好些人過來。
“這兩天造紙怎么樣?有沒有出差錯?”趙知靜回了莊子。
牛嬤嬤辦事很麻利,聞言立即驕傲道:“縣主畫的圖那么詳細,只要有眼睛都會做,奴婢要是還安排不好,那奴婢可沒臉見人了。”
“不過主子,這工序雖然繁瑣,但仔細推敲倒也不難,所以關鍵的幾道工序,奴婢都讓冬霜親自監管,保管主子的秘術不被泄露!”
“你辦事,我放心?!?/p>
趙知靜滿意地點點頭,牛嬤嬤雖然虎背熊腰,但人心細如發,辦事能力那是相當厲害。
“我說的石灰找到了沒?”
春華在一邊回答:“縣主要的量太大,奴婢安排人買了一座鍛石礦,應是夠用的。”
牛嬤嬤事無巨細地安排好了一切,雖然自家縣主是巨巨好的,但縣主說的玩意兒她是理解不了的。
“縣主,咱們真的能造出便宜又實用的紙張嗎?比絲綢都還要輕便,奴婢實在想象不出?!边@時候的北周雖然也有類似于紙張這類的文字載體,但成本高昂不說,厚度也不均勻,還往往有易暈墨、易蟲蛀及不好保存的缺點,不僅不能大肆推廣,使用范圍也十分狹窄。
趙知靜想了想,紙的作用可不光是文字的載體,她笑得古怪:“等這玩意兒造成功,第一批就送給嬤嬤你先嘗試?!?/p>
要知道這個時候的北周,文字的普及率還是很低的,即便是作為鎮北侯親自培養出來的將士,牛嬤嬤的識字量也不高,可想而知,文化人的稀缺性。
能被自家縣主稱作文字載體的紙張,在牛嬤嬤心中的價值可不低。
牛嬤嬤連連擺手:“還是算了,這么金貴的東西,奴婢可不能用,用了也是浪費縣主的心意。”
感謝上輩子無聊時候看過的奇怪科普,趙知靜想,這第一次造出來的紙還有更好的用處,她道:“嬤嬤你屁股大,又經常練鐵腚功,我們第一次做出來的紙可能會有點粗糙,嬤嬤先試試擦屁股看看效果,春華細皮嫩肉的,就作為第二批?!?/p>
“等到你們都適應了,就把茅房里的綢布都給我換了?!?/p>
“那玩意兒擦屁股總覺得擦不干凈?!?/p>
兩人都傻了。
春華當場石化。
牛嬤嬤張了幾次嘴都給閉上了。
“縣,縣主的意思,用……用來擦屁股?”牛嬤嬤內心語言豐富,嘴巴卻蒼白無力:“縣主,奴婢的屁股,怎么配用那么金貴的東西呢?這也太稀罕了吧?”
雖然趙知靜的主意實在離譜,但手下人依然兢兢業業。
其中最令趙知靜意外的是冬霜,這四大丫鬟中最沉默的人,平日里光干活從不邀功的人,居然是其中最能干的。
這丫頭甚至搬去了棚子里住,把整個工棚管理得井井有條。
夜里的廠棚變得十分安靜。
一座靠近山腳的窩棚,有些許聲音夾雜在風里聽不清。
“真是不敢想象現在的日子,”翠姑聽著外間的蟲鳴,摸著自己滾圓的肚子疑惑道:“一開始被主子派過來,都做好了丟命的準備,沒想到居然被送來享福了?!?/p>
“哎,要是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就好了?!?/p>
“主子派咱們過來,自然有他的用意?!闭f話的人是存善堂的主事人,大家都喚她云嬸,“目前還沒有通知下來,大家都做好手里的事,誰要是耽誤了主子的計劃,我定不饒他!”
云嬸的脾氣翠姑早就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也不怵,繼續嘆道:
“這一天三頓的造,縣主可真是闊氣,”翠姑打了個飽嗝:“好久沒有飽著肚子睡覺了,今天第一天來,活兒也不重,要不是管事的丫頭攔著,咱們那些人都恨不得連夜干呢!”
“可不是,這位主子可真是個菩薩心腸?!庇腥朔系?。
“我今天瞧見了,那位主子長得跟仙女似的,”說話的人嘆了口氣:“我一想到我這老婆子在這里享福,家里兒媳婦獨自受苦,實在心里不安吶,不知道我兒媳婦能不能一道過來?!?/p>
“要說力氣,我妹子也不差,這活兒她也能干!”
“這家主子心善,連跛腳的下人都有,要我說,我孫子年紀雖然不大,但干活可不耐。”
屋子里討論的聲音漸漸大起來。
你一句我一句的,都快蓋過屋外的蟲鳴了。
云嬸終于忍無可忍,使勁兒錘了一下床板,冷笑一聲才道:“怎么著,要不要老身去求個情,好讓你們一家子都過來?”
“那倒是好?!贝涔脴泛堑溃霸茓鹨寝k成了這事,我翠姑可得好好感謝您一回,這可是活人的大事,保不齊老姐們還能給您老豎塊兒碑呢!”說到后面,語氣都有點陰陽怪氣了,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聲。
生怕氣不死云嬸,翠姑又添了一句:
“人都快餓死了,還不許人家自己找活路呢?!?/p>
翠姑是個老油子,顯然易見。
云嬸閉了閉眼,不去理會翠姑。
“大家都是存善堂的人,誰要是敢暴露了身份,主子的手段相信大家也不想親自領會,各位仔細想想吧?!痹茓鸬恼Z氣嚴肅了幾分。
翠姑在黑暗中伸了伸腿,翻了個白眼。
“不用您老提醒,這享福的日子誰不想過,咱老姐們比你更怕被人發現呢!”
“那位牛嬤嬤看起來可不是善茬。”
到了第二天,翠姑一行人被打亂安排去做事。
按理說他們都是帶著目的過來的,偏偏干活比誰都賣力,卷得大家干活效率提了又提。
特別是翠姑,一門心思干活,比誰都積極。
午時。
銅鑼敲了兩聲,老遠傳來一句吆喝:
“大家放下手里的東西,都有序到這邊集合?!?/p>
“拿好自己的碗,飯食都管夠,可不能像昨兒個往自個褲腰袋里藏饅頭,味兒大不說,咱這莊子可不興那樣的吃法,給咱們主子丟人!”
現場傳來一道道哄笑聲。
翠姑放下手里的工具,嘀咕道:“又到飯點兒了,村里的懶驢也沒有這么歇的,浪費糧食啊真是!”
嘀咕歸嘀咕,翠姑走動起來可不比誰慢。
“你叫翠姑?”打飯的人望著眼前的老婦,對著手里的名單,上下確認了兩遍。
翠姑警惕起來,不動神色地往其左右看了一眼。
“我就是翠姑,你找我?”
那小廝點點頭,在冊子上勾了一筆。
“你今日干活最賣力,也沒有出差錯,主子仁善,特賜你一道葷腥?!闭f完,命打飯的人從旁邊另一個桶里舀了一根雞大腿,放在翠姑的碗里。
翠姑端著碗,愣愣地往外走。
連周邊艷羨的、吞口水的聲音都忽略了。
狠狠咬了一大口,翠姑吃著吃著,覺得今天這雞腿好吃是好吃,就是咸了點,趕緊抹了把袖子。
不遠處的云嬸皺眉。
好歹曾經宮里出來的,一根雞腿也能吃得哭出來。
像是感應到了云嬸的目光,翠姑轉過頭,通紅的眼狠狠瞪了云嬸一眼。
“要是一頓飯就能收買你,”云嬸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翠姑:“你也夠廉價的,可別讓我瞧不起你?!?/p>
左右沒人,翠姑也不裝了,聲音冷硬:“你懂什么?”
“這是一餐飯的事嗎?”
“就算是收買又怎樣,他買了我翠姑廉價的尊嚴!”
云嬸皺緊了眉頭,一口定音:“你心里還在埋怨主子?!?/p>
“尋兒的事情過去了這么久——”
“住嘴!”翠姑臉色帶了猙獰:“有賞有罰我翠姑認了,但我的尋兒做了那么多事,就出了那么一次差錯,就那么一次,千不該萬不該,就那么一次過失就讓他去送死!”
翠姑站了起來,不理會云嬸的勸慰。
換了個笑臉,端起碗朝冬霜那邊走去。
徒留身后的人嘆息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