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風景依舊,張海樓在人群之中穿梭,身上還穿著一身制服。一看就知道是當兵的。
他沒接受軍籍,但接受了制服。在長沙城,身上有一層皮總要好混些。
張副官給他手底下分了幾個兵,每天有事沒事放出去巡街。
這種處理方式其實沒有問題,好歹給人找個事做。張副官很明白他這樣的人會犯渾,并且渾起來沒有個定數。
給予一個小小的官職,也只是舉手之勞。有事做,就不會瞎想。
張海樓似乎真的安心了,就這么在城里游走。
夜晚的湘江兩岸很熱鬧,攤販請他賞光拿些物件吃食。這是“投誠”的意思,長官拿了,就是默認不為難人,還會幫著照顧兩分。
張啟山平日不管這個,升斗小民的智慧不需要刻意遏制。他手底下的人有分寸,并不會貪圖便宜。張海樓雖然沒正形,卻也沒心思刁難人。拿了東西,錢還是放下了。
幾個兵跟在后面,看自己的新長官抱著一堆東西坐在僻靜無人處,將東西一一分給他們,自己在那喝西北風抽煙。
幾個人和他混熟了,有人就勸:“長官,煙抽多了不好。”
張海樓看他一眼,笑道:“你還管我頭上來了?”
那人嘿嘿笑了一聲,將手里的糖人遞過去。“小樓長官,吃點糖都比煙好啊。這才是稀罕東西。”
張海樓只是搖頭。
他之前在這里吐過,現在坐在這兒就覺得撐得慌,什么也不想吃。
當時只能干吹風,沒有煙。現在續上了,情形卻大不相同。
下屬看出他興致不高,事實上這兩天張海樓一直都這樣。離張啟山去廣西已經過去了快兩個月,長沙的夏天都要結束了,才聽說張啟山大捷,要班師回城。
這兩個月張副官一直說在找人,但大家都不是傻子。這么久都沒有音訊,基本結局已定。
所以張海樓坐在這里抽煙。
下屬們吹得渾身打擺子,說要不咱回去吧。張海樓的煙抽完了,說好啊。
……
長沙城中有喜事,九門的幾位爺都去長沙大酒店做客吃酒,慶祝張大佛爺的勝利。張海樓也去吃了酒,沒隨禮金。
他們這一趟不容易,還是自家親戚這兒吃飯,隨什么錢?若是不滿意,把他丟出去才好。
張啟山這么個大忙人,也沒空計較誰隨不隨禮的。手底下的兵吃你的,還要上供。到時候誰聽你的上戰場給你賣命?
這不是張啟山御下的手段。
張海樓坐在堂中聽他在臺上說話。這種換個人來肯定是長篇大論,但張啟山顯然比較個性,隨意說了兩句,就讓開席。
酒過半巡,一個穿灰布褂子、充滿神棍氣息的男人摸了過來。臉都沒人熟,這人就開始套近乎,要與他推杯換盞。
張海樓立刻嘿嘿一笑,唬了這人一跳。
齊鐵嘴看著他,飛快掃過這人面相,便覺得此行絕對有得賺。
他剛跟張啟山從廣西回來,今日才放松下來。卦里說他今天有財運,能賺錢。齊鐵嘴很信自己卜的卦,于是一路上都在尋摸有緣人。
他跟著張啟山走了一路,如今吃飯才碰見個像正主的人,不得來看看?
張副官跟在他身后,聽他一連串問了許多,便一一告知張海樓的信息。齊鐵嘴立刻顛顛過來,張副官問:“你這樣上去,不怕他觸你的霉頭?”
齊鐵嘴縮著脖子笑,一張嘴倒是不帶停的。“干我們這行的要是怕吃閉門羹,那還不如不做呢。”
“少見八爺這般有膽氣啊。”張副官笑道。
“這話說的,八爺一直很有膽氣。”齊鐵嘴搖搖頭,就這么湊上去了。話不過幾句,被張海樓這一笑,硬是笑的后背皮子都抖了兩抖。
齊鐵嘴倒沒覺得張海樓有多嚇人,而是他的面相很怪。
按理說這人應該是六親緣淺、留不住好情分的晦氣命格,天生的命硬還克人。怎么如今看著好像還好了不少?
張海樓見齊鐵嘴不說話,就問:“八爺怎么來找我又不講話?”
齊鐵嘴立刻回神,問:“你今年幾歲?”
張海樓覺得這算命的很有意思,又喝了點酒,因此起了戲耍的心思。于是報了張海桐的年紀。
齊鐵嘴立刻擰眉,說:“不對,這不是你的年紀。有這個歲數的人也不可能是你這樣的人。”
張海樓問:“我是什么樣的人?”
“八爺常與佛爺為伍,不知道姓張的什么路數?”
齊鐵嘴嘿了一聲,這是他擅長的領域,自然不會畏縮。而是立刻說:“長官,你如今正是難處。要想出了這困局,還真得說實話。”
張海樓立刻不笑了,他看見齊鐵嘴背后的張副官,又說了自己的真實年紀。至于八字他是不記得了,一個無父無母的人,知道年紀就很不錯了。而年紀很快也會在他的人生中失去意義。
因為張家人的年紀,本身就是他們人生中最沒用的東西。
齊鐵嘴一番測算,嘖嘖稱奇。
“長官可真是個奇人。”
張海樓問:“怎么說?”
“你這人本來是個命中帶煞留不住親緣的孤星,命硬的很。放在尋常人家,那必然被喊打喊殺。若沒有貴人轉運,這輩子肯定打光棍。即便娶了夫人,也少有后代。就是有了后代,多數也活不到給你養老送終。”
“可你遇見了貴人。所以在你的這個年紀和面相上,必然有血光之災,身邊的人都沒有善終,且大禍臨頭。”
“不過看你現在的面相,雖然還是打光棍的命,其他的卻好像都變了。原本該死的人,卻都活了。真是稀奇。”
說完這些,齊鐵嘴篤定道:“肯定有人給你改命。”
張海樓聽罷,不知想到什么。他放下酒杯,難得認真地說:“算命的,你說錯了一句。”
“我有一個親人現在不知如何,估計兇多吉少。你若真的精通卜卦,就幫我問問神佛,如何救我這親人。”
齊鐵嘴算命上頭,只顧著琢磨其中的神奇。聽見這話,想也沒想就說:“那他必死無疑。該死的沒死,那不該死的就要換命。”
這話脫口而出,他便感覺身上蔓延著一股陰濕之氣。齊鐵嘴立時看向張海樓,便看見此人藏在眼鏡之后陰沉的眼睛。
良久,他聽這人說:“事在人為,我指望一個算命的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