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在張海桐快半個世紀的生命中,他與張起靈見面的時間其實屈指可數(shù)。以至于張海桐每次想起張起靈,都還是小孩的樣子。
泗州古城被放血海字三十七號,本家大宅坐在高堂之上沉默的小族長,和雷家人去廣西路上、坐在車轅上晃腳的“三弟”,去德國前港口穿長衫的高瘦青年。
他們都是一樣的沉默,一如現(xiàn)在安靜的睡覺。
你很難想象在一個年輕人身上有這樣的時間厚度,只需看一眼,就令人無端生出諸多愁緒。
他們族長有讓人愛他的本事。
……
張海樓站在兩步之外,望著張海桐和張起靈。張千軍更在幾米之外,看著張海樓的背影,和他看的他們。
時空仿佛分成三段,每一段都讓人為之側(cè)目。
新娘看著他們,說:“你有點可憐。”
這句話是對張千軍說的。
“你和他們不是一樣的人。知道嗎?而你前面那個戴眼鏡的男人,他和地上兩個不是一樣的人。”
“而地上那個,和飛坤爸魯也不是一樣的人。”
新娘說完,畸形人接著說:“這個世界上人的緣分都是有定數(shù)的,有緣無分是常態(tài)。”
“有時候不能強求。”
張千軍聽他倆一唱一和,想起以前過年跟著師父下山,他們給那些村民寫對聯(lián)的時候。大人們逗弄孩子,經(jīng)常會說一些類似于“你爸爸不要你咯”、“你媽媽不要你咯”的話。或者“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呀”。
既視感太強了,以至于他瞪了一眼新娘和那個畸形人。尤其是后者。畢竟新娘是個年輕姑娘,他雖然是個遵循天性的道士,但對女孩子還是很寬容的。為了維護這份寬容,他都不害怕畸形人怪異的面部了,硬是多瞪了他好幾眼。
新娘發(fā)出愉悅的笑聲,帶著年輕姑娘特有的頑劣。和先前坐在轎子里死氣沉沉的模樣完全不同。畸形人就不一樣了,他的臉完全看不出來情緒。
也不怪張千軍區(qū)別對待了。
……
張海樓看著他桐叔的樣子,有點疑惑的想:怎么感覺桐叔看族長的樣子,像老父親看兒子?
他很明白自己心里多少有點別扭,于是開始思維發(fā)散,思考如果是張海俠看見這副場景是什么心情。大概會很平靜的哦一聲吧?
很難形容張海桐現(xiàn)在的眼神,如果一定要形容,張海樓覺得那個眼神代表的應該是一種非常深廣的眷戀。倒也不是曖昧的委婉說法,而是一種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維度的情感。
仿佛族長連接著張海桐另一個更深的精神世界。
其實他這樣想也沒錯,對于張海桐來說,他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個知道的且真實存在于身邊的“虛擬角色”就是張起靈。那個時候他還不清楚這個故事,只知道口口相傳的名字。
對于家族和自身身份的了解,其實多少都是從這個名字的印象展開,然后逐漸融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蹲下來查看小哥的狀態(tài)時,這群人想了什么東西。
張海桐喊了一聲,小哥很快就睜開眼睛。他清醒的特別快,完全沒有那種睡眠結(jié)束后的不在狀態(tài)。
那張漸漸擺脫稚氣的臉因為這雙剛剛睜開的雙眼,平添幾分凌厲。他是個內(nèi)斂的人,因此這幾分凌厲很快收斂。如果不是張海桐與他相隔咫尺,這一瞬間的情緒外露都不會被他捕捉到。
這說明他一直保持著警惕狀態(tài)。張海桐見過很多次小哥松懈狀態(tài)下睡醒的樣子,睜開眼睛那一瞬間只有平靜和一點茫然,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
現(xiàn)在這個時候,如果是陌生人靠近,小孩根本不會等人靠近再睜眼。現(xiàn)在這樣只能說明他早就知道是熟人,因此懶得防備。
“你回來的太快了,我以為至少五年。”張海桐挨著他坐下,上一次這樣席地而坐聊天,還是廣西的林子里。那個時候雷家人還在幫他們建設張家古樓,他和小哥中間還隔著張海客。
“有事,必須回來。”小哥抱著自己的刀,靠著巖壁。身上穿著同款苗服,花紋很簡單。
他在德國那兩年也不知道經(jīng)歷了什么,張海桐感覺小孩說話語氣冷硬了不少。想起先前張海客說過族長可能經(jīng)歷過一次癥狀較輕的天授,頓時心情復雜。
看樣子小哥沒失憶,但是肯定因為天授知道了什么東西,所以匆匆回來。
張海桐能從小哥臉上看出一些疲憊和凌厲。其實他一直在想一件事。同樣都是熬夜,張海桐就特別容易長黑眼圈,長了特別難消,仿佛腎虛一樣——事實上作息不規(guī)律加上熬夜太久確實容易腎虛。
而小哥呢,他就不容易長黑眼圈。在張海桐的記憶里,小哥似乎永遠都長那樣。即便很累,你也只能在他臉上看出來累,卻不會像張海桐那樣。
這大概就是仙男的自我修養(yǎng)吧……
現(xiàn)在他倆都不說話了。張海桐話少,小哥話更少。以前他倆中間有個張海客,張海客話癆,三個人就有種詭異的和諧。
現(xiàn)在沒了話癆,兩個內(nèi)心豐富表面沉默的人就尬住了。
小哥似乎還有點呆,眨了眨眼睛坐了起來。他看向張海樓,又看向張千軍,最后目光落回張海桐身上。
眼神開始變得熟悉起來。
張海桐感覺這個眼神好像見過啊。他從堆積如山的記憶里扒拉了好久,反應過來了。
好像泗州古城那會兒,這小子就用這種調(diào)侃的眼神看自己。隨后小哥說:“是兩個新人。”
族長過問一下族里的新增人口很正常啊,但張海桐總覺得他在調(diào)侃自己亂撿小孩。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兩個人都不是他撿的。
張海桐剛點頭,張起靈又說:“他要成仙了。”
這句話從小哥嘴里說出來有點滑稽。
不僅僅是因為封建迷信的問題,張海桐也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有點故弄玄虛的可愛。
“我知道,”張海桐決定配合。“來這里之前,我們碰到了你留下來的人。”
“那個老巫。”
張起靈點點頭。“他喝過你的血,對嗎?”
張海桐也點頭。“你怎么知道他要成仙了?”
張起靈:“讓他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