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在長白山附近安了家。
從朝鮮到三圣山,從三圣山到中華民國境內,他走了三天兩夜。
李朝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李是他的本姓,朝指代的是故鄉。至于本來的名字,已經不重要了。
自古以來,冬季獨自翻越長白山脈到達另一邊的人寥寥無幾。李朝本來也應該死在半路,事實上這也是他的愿望。
日本人入侵后的朝鮮半島堪稱地獄,本就生活困苦的家庭瞬間土崩瓦解,最后只剩下苦苦支撐的李朝。
沒有家人,沒有土地,沒有房子也賺不到糊口的錢。李朝的忍耐度終于到達極限,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干脆死的有希望一些。
長白山在朝鮮人心中有不一樣的神圣意義。李朝幾乎是抱著朝圣的心態赴死,如果死在山里,靈魂是不是會進入天堂?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雪線之上,不出意外差點凍死。那場小型雪崩差點要了他的命。被雪花掩埋的痛苦不亞于活埋,等死的時間里,李朝麻木的心終于因為恐懼而跳動。
他還不想死。
掙扎到最后,生與死的邊緣,他再也沒有力氣了。
就在這時,兩個年輕人把他從雪里挖了出來。彼時的李朝已經完全看不清東西了,只知道他們把自己拖出去,安置在帳篷里。
有人將他裹了起來,溫度逐漸回升。
他聽見有人說:“把帳篷留給他吧。”
沒人反對。
怎么會不反對呢?在這種地方,任何生存物品都很珍貴。說不要就不要,未免太豪橫了。
在他的經驗里,會毫不猶豫拋棄生存物資的人或許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他漸漸聽不清這些人說話和動作的聲響,反而帳篷外的風聲越來越清晰。
很快,有人撩開了帳篷的簾子。那聲音大的仿佛驚雷。事后李朝回想起來,認為并沒有這么夸張。是當時他的身體狀況不好,感官失衡。把不重要的聲音信息無限放大,這也代表那個時候的他情況確實不算好。
當時的他努力睜開眼睛,試圖去看發生了什么事。
帳篷里有很多人,那些人陸陸續續離開。光線從外面照進來,只在他眼中留下他們的背影。
最后一個人離開前,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放心我嗎?
那能不能別走。
我一個人在這很容易死掉啊。
李朝胡思亂想著,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很快。那個人收回目光,很干脆的走了。
李朝當時很絕望。他很清楚自己動不了,那些人也真的拋棄了自己。這是人之常情,但他很難不怨恨,很難不絕望。
生死面前,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
再次醒來時,是一隊黑衣人面無表情擠在外面盯他。
李朝嚇得要死,以為碰見了雪怪。當時天色已經很暗呢,任何人在那種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看見那么多張人臉,都會嚇得魂飛魄散。
然而這些人只是看了他一眼,純粹的打量。他們很快對李朝這個朝鮮人失去了興趣,繼續向山頂進發。
李朝爬出帳篷,看著他們走的越來越遠。
這些人幾乎是順著一串腳印走。現在沒有下雪,雪地上的痕跡得以保存。而那些腳印,分明就是留給他帳篷的人踩出來的。
李朝感覺到他們不是一路人,甚至有可能是敵人。
寒冷和饑餓讓大腦迅速做出最優決策。他立刻鉆回去,將睡袋捆好背在身上。睡袋旁邊還有兩個罐頭、半袋烙成餅的干糧和幾個銀元。
這應該是那些人留下來的。
李朝背著這些東西,連滾帶爬往山下走。
不管怎么樣,他必須盡快下山。不管山下怎么樣,只要他想活,這些東西就能讓他在此處安家。
經歷過死亡的人不會再對死亡產生渴望,他們想要活的念想會變得格外強烈。
到了山下,他被山下附近村落的村民收留。幸好這里也有會說朝鮮語的人,幫他解決了溝通障礙。
村民你一個我一個,勉強讓李朝在這里安了家。他又花了一個錢,在這里買下一塊小小的地和一點糧食。至少讓他捱過這個冬天。
……
在一個外出打柴的尋常日子,李朝背著背簍去到附近的山坡。站在山坡上,他看見不遠處走來一個人。
那個人還背著一個人。
他好像快耗盡體力了,動作非常遲緩。
李朝揉了揉眼睛,繼續看,最后肯定得想:那好像救他的人。
……
“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面對這個問題,張起靈沒有回答。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力氣回答張海桐的問題。
帶著張海桐出來的時候,他的精神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如果不是要出去的執念,說不定他當場就撂了,根本不可能帶著張海桐跑出裂谷,并且找個地方妥善安置。
張海桐清楚的感覺到小哥在發抖。不僅僅是冷的緣故,他猜測小哥可能受到了巨大的刺激。這個刺激讓他的精神處于混亂狀態,以至于無法回答張海桐的問題。
他們的對話已經不能正常進行下去。張海桐早就感知不到身體的不適感,從前是不曉得疼,現在連冷不冷熱不熱都感覺不到了。身體成了機器,任何反饋都不再重要。
他換了個別的話題。
“先別睡。”
“睡著了就醒不了了。”
“或者我給你唱歌,你想聽什么?”
“唱戲肯定不行,我現在沒氣兒。”
張海桐說幾個字喘一口氣,他感覺自己的肺都要凍住了。混沌的腦子里全是青銅門給他友情放送的那首踏浪。
是的,沒錯。他娘的青銅門放電影是有BGM的!
那些走馬燈就像有誰剪輯過,非常有藝術感。
張海桐真是抻著脖子走,完全硬撐。
他想這可能就是還債吧。要不是小孩,自己說不定已經被人面鳥吃掉,和裂谷里的骨頭作伴了。
……
李朝聽見救命恩人用破鑼嗓小小聲唱歌,那歌聽起來像童謠,又有點像安眠曲。好像他在哄背上的人睡覺。
他走的越來越近,李朝終于看清了張海桐的面貌。他立刻跑下山坡,背簍在背后亂甩。雪地讓他步伐踉蹌,凌亂的到處踩踏。
這個朝鮮人跑到救命恩人身前,還沒有伸出手,后者好像終于支撐不住了,倒在雪地上。
兩個人好像疊疊樂,趴著一動不動。
遼闊雪地中,安靜的只有三個人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