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這個獄卒看見了此生最可怖的景象之一。
它區別于戰爭的殘酷,而是一種對人類精神上的恐嚇。這種恐懼刻在骨子里,如附骨之疽。
他看見一個臉皮皺皺巴巴的怪人從坑里爬出來,身上掛著一只沒有皮的血淋淋的手。
……
張海桐從坑里爬了出來,身上還掛著一只用繩子固定的、手指奇長還帶著血肉的右手骨頭。
臉上的易容已經破了,掛在臉上仿佛蛻皮一樣。
傳聞之中的人猴子他特意去看了,那是一個張家人。
而且是一個活生生被剝皮剜肉的張家人。
張海桐把尸體偷出來的時候,這人的血都被放干了。
手上、臉上和脖子上都有三角形開口。這種開口方法很方便放血,而且很難愈合。
做這事的人顯然是個熟手。
每年都會有莫名消失的張家人,不明去處的也不少。
然而這種牲口一樣的死法,真的很難讓人接受。
在這個張家人的尸體被張海桐偷出來后,全城隱匿的張家探子都動了。
原著對小哥的描寫之一是他不隨便殺人,下死手的時候并不多。
這成了他的標志性特點,卻也足以說明,張家人沒那么好的性子。別的張家人只會更愛下死手。
都是混江湖吃一口缺德飯的,誰又比誰良善。
當然,這些人不是給張海桐打掩護。而是突圍混出北京城,順帶手給他打掩護。
一時之間可謂各顯神通。
這中間大多數人都逃了出去,沒逃出去的恐怕都去了紫禁城。
或許會成為下一個人猴子。
……
對于大多數張家人來說,死掉的人就不是人了,而是隨時會異化的敵人。
一般情況下,張家人都會對族人的尸體進行“無害化處理”。
時間充裕就鐵水封棺或者強堿腌制。如果時間不夠,最佳選擇就是砍下族人的右手,然后進行焚燒。
因此這個張家人的尸體被焚燒,其實也是剩下的張家探子樂見其成的。
但張海桐還是把人偷出來了。
于他而言,殺人是一回事,虐殺又是一回事。
他把人偷出來帶到亂葬崗,埋進自己挖的兩米深坑。一把火燒了。
這個人的右手被張海桐砍了下來,帶在身上。
那個獄卒看見的手,就是剛剛挖完坑埋好人從里面出來的張海桐。
……
……
……
獄卒眼睜睜看著那只手緊緊抓著泥土,爆出一根根青筋。然后那只手后面長出一個人,有一張鬼一樣的臉。
素白的如同宣紙上用純粹墨色勾勒而出的人物,虛幻仿佛鬼門關里爬出來的妖怪。
他飛快爬了出來,并開始往這邊走。
獄卒嚇得滿地亂爬。
張海桐背著光,殘陽在他身后靜靜懸掛,像一幅江湖小說插畫。
晚風都格外偏愛他。
“鬼,鬼啊——!”
獄卒剛叫了兩聲,就被張海桐彈出去的石子打中脖子。瞬間就啞了嗓子,兩眼一翻不省人事。
其實張海桐只是想往前走兩步,方便轉身點火。
坑底鋪了一層柏樹枝丫,尸體放在上邊,尸體之上還有一層柏樹枝丫。
火折子混著油傾瀉而下,大火在坑中彌漫,烤的張海桐面皮發燙。
其實這個人只是個外家人,他沒有張海桐這么幸運,擁有麒麟血。死了之后什么飛蟲走蟻都可以啃食他的尸體。
張海桐往里面填土,不知為何心口悶悶的。總有點難受。
他盤腿坐在坑邊,從包里掏出一盒香煙,還是老刀牌的。
這是個洋玩意兒,英國貨,不便宜。
本來是他剛進北京城為了打探消息而購買。結果沒用出去多少,現在里面還剩下很多。
張海桐其實不會抽煙,他上輩子屬于煙酒不沾。常年透支健康工作,他的身體經不起煙酒的考驗。
那個時候的張海桐還想多活幾年,期望能夠有一間房子和一輛車,退休后在一個比較合適的時間結束人生。
所以年紀輕輕的猝死在計劃之外。
就像抽煙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張海桐從煙盒里拿出三根香煙,用火折子點燃。就當做墳前敬香,一路好走。
青煙裊裊而上,混著血肉燃燒的黑煙在空中盤旋。
他忽然之間有點玉玉,不由想起張女士的話。說什么桐桐開心就好。
可是現在,真的一點也開心不起來啊。
在這個陌生的同族人前,這個只有他們兩人的葬禮上。一個生人因為一個死人的故去產生了名為惆悵的情感。
那些積壓在心里的情緒,兩輩子的生死。
還有現在這個世道。
香煙被扔進坑里。
張海桐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嗆得眼睛鼻子嘴哪哪兒都疼,嗆得眼淚迎風掉,像兩條河。
在張家接受訓練沒哭,下斗沒哭,殺人沒哭,被人殺也沒哭。差點死了在地上爬,在海上打劫,幾次都快挺不過去,他都沒哭。
只是一次又一次平淡的繼續生存。
為什么還會流眼淚呢。
明明早就習慣了啊。
是因為媽媽那些話嗎?
……
獄卒朦朦朧朧之間,還有一點意識。
他想那個鬼好歹有點人性,至少沒一石頭把他打死。甚至下手很輕,他還有一點意識。
而把他打了的那個鬼,現在坐在那個坑邊上抽煙。
邊抽邊流淚。
那眼淚并不是因為他想哭,他的表情沒有哭。
是他的眼睛在哭。
是他的心在哭。
獄卒覺得自己真瘋了。竟然會同情一個會要他命的人,甚至可能害他丟了飯碗。
他想張海桐有什么好哭的呢,除了被通緝,這家伙可比他逍遙多了。用得起西洋貨,是個有錢的主兒。
他有啥好哭的。
獄卒的眼睛茫然的轉了好幾圈,他來送尸體的時候,同伴因為尿急在遠處解手。
他走了嗎?希望沒走。或者叫人回來救我。
……
……
……
換做大半個世紀前的張家,北京城根本不需要進這么多探子來探聽消息。
城里的聯絡點自然會送回信息。
天津最久的聯絡點出事,張海琪那邊肯定也出事了。起碼最近不會再有音訊。
他確實不用回廈門了。
因為回去,大概率也只有天津聯絡點里的那句山海再見。
張海琪能被本家派出去接任整個南部檔案館,他的敏銳性只會比張海桐更強。
北邊都亂成這樣了,原本成體系的東西幾乎崩潰,以至于本家只能派出散手來外面打探消息。
相應的,南方只會更亂。
四個檔案館里,除了最穩定的西部檔案館和常年沒啥存在感的東部檔案館以外,本家和南部檔案館最能反映張家時局。
也許現在族里已經亂成一鍋粥。
難怪家里這么草率的派他去刺殺張瑞樸,說到底也只是賭一賭。贏了重振士氣,輸了也沒什么。
反正這老家伙這么多年都沒死,一次失敗對于現在的張家來說屬于虱子多了不怕癢。
難怪他失敗這么久,碰到的張家探子沒人找他接頭。
因為這些都不重要了。
他要回張家,也只能回張家。
福晉說他來自世界的終極,而終極在青銅門后面。
無論是否正確,在這個世界他也只能回張家。
如果他學過心理學,大概會明白這是一種完全不講道理且病態的從屬心理。
……
獄卒亂七八糟放飛思緒,他視線中的張海桐忽然站起來。
不會要殺了我吧。殺人滅口什么的,無論官府還是江湖人都挺愛干的。
然而張海桐只是站起來,將煙蒂丟到一旁踩滅。他后腰還交叉別著兩把放在開放式刀鞘里的黑金短刀,在晚風中比鐵還要冷。
周圍不知道何時圍了一群獄卒的同事。他的伙伴叫了援軍。
獄卒沒來由心底一涼。
因為他看見了張海桐的眼睛。那是一雙因為包含太多情緒而平靜如深潭的眼睛,在橫握的刀刃后泛出與冷鐵同樣的冷光。
無一不在昭示這家伙殺了很多人,而且殺人不眨眼。
他想:完了。
果然,耳邊響起數不清的慘叫,還有濃郁的血腥味。
那些人無一例外,全部一刀封喉。
他要走,沒人留。
獄卒想,自己會死嗎?最后應該就生氣殺掉自己吧?
然而沒有。
他殺了人,刀上的血流到手上,像白蠟染上鳳仙花的汁液。然而張海桐只是在獄卒身上擦了擦刀,將之放進后腰的刀鞘,就這樣迎著落日離開。
獄卒看著他的背影。
他想,這個人一定還要走很遠的路。
風塵仆仆,去到自己無法到達的時間與空間。
——
〈第一卷·東北往事·南洋舊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