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回到了這里。
他曾經無數次路過、停留又別離的地方。
張海桐辦完了事,手還有點酸。頭上戴著的草帽被太陽曬得發燙,土泥路也被灼燒出白光。
八幾年的鄉村還比較貧瘠,沒有順風車可以搭。窮鄉僻壤,這個時候家里有自行車都很了不得,更不要說摩托小汽車。
天兒太熱,張海桐隨便找了個陰涼處,靠著樹休息。草帽扣在臉上遮陽,不遠處是一條小河。水聲潺潺。
這個時候還能在河里撈螃蟹,個頭不大,主要是好玩。
張海桐剛浪費完體力,懶得動。靠著樹昏昏沉沉睡了。
其實他早就該回四川了。
在1969年,他就應該回四川。
張海桐只是在猶豫。
他不清楚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如他所想,會有那些人的存在嗎?
他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諸事煩擾,想法便一次又一次推遲,一直到現在。
不知道什么時候,原本的躊躇忽然變成堅定。總覺得要回來看看,就像遠行的人近鄉情怯。
他想回四川老家所在的地方,看看張女士是否在這里。
現實世界的張海桐很少回四川老家。
在他五歲那年,張先生事業有成,把張女士的父母從大山接出來安頓在城郊新農村。張先生父母早逝,所以夫妻倆只需要奉養張女士的長輩。
老一輩閑不下,也受不了高層樓房盒子一樣的生活。張先生就在那里買了地,蓋新房。想搗鼓土地,就去搗鼓,想養什么也方便。
懶得弄,還能跟鄰居老頭老太太聊天打麻將。
張女士沒什么親戚,早年家里窮,人情往來淡漠。因此長輩沒有任何牽累,說走也就走了。只是每年清明回家給長輩的父母掃墓,不常回去。大山深處實在太偏僻,來回一趟老人也受不了。
張海桐循著記憶找到這里,幾乎是徒步穿越山林,用腳丈量任務目的地與老家的距離。
耳邊只有鳥鳴和水聲,寧靜如巨大的風景油畫。他一個人穿梭在大山里,整座靜止的山,只有一個人影在移動。
走到這里倦意席卷全身。
張海桐站在山崖上,眺望遠處建在半山腰的村莊。
淌過山腳下的河谷,就到家了。
于是他下山,站在河邊的林子里很久,停下來休息。
草帽就這么扣在臉上,張海桐在水流聲里睡去。
水邊草木旺盛,白茅草高的能將人淹沒。農民經常下來割,現在只能看見草茬。
有一個女聲從山腰處傳來,聲音清脆嘹亮。她喊的是:爸,你在哪?
純正四川話。
那聲音亮的像百靈鳥歌唱,好像飛過了萬水千山。
張海桐睡得魘住了,怎么也醒不過來。只有這道聲音破開迷蒙,清晰的盤旋在腦海之中。
女聲一邊喊,一邊往山下走。
很快穿過林間幾乎直線向下的小路,越過了松林和柏樹,來到河谷里。
……
張海桐的草帽被人挪開了。
天光陡然刺入昏沉,眼前瞬間亮如白晝。皮肉遮住眼瞳,透進來的光也是肉紅色。
很快,這點光就被遮擋。
他聽見少女問:“爸,你看這個年輕娃兒,怎么在這里睡覺呢?”
熾熱的太陽將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少女的凝成陰影,投在張海桐身上。
不遠處,背筐里的白茅草伸出一簇又一簇翠綠的草尖。張海桐就在草尖所指的方向,靠著樹,望著他們。
這一刻,世界的中心似乎就在此處。
張海桐愣愣的看著這個俯身凝望自己的人,一個年輕的張女士。
長長的頭發梳成一條長長的辮子,也戴著草帽。穿著洗的陳舊的白色襯衣和黑色棉麻褲子,腳上踩著一雙黑色布鞋。渾身還帶著書卷氣,一副學生樣。
她就這么看著自己,臉上帶著矜持的笑,也飽含擔憂。
旁邊的中年男人哎呀了一聲,說:“姑娘,這別是個傻的吧?”
“咱先帶他回屋里,然后找村長問問。”
年輕的張女士問:“你為什么睡在這里?”又問:“還能走嗎?”
張海桐站起來,腦子里一團漿糊。他好像走在一幅油畫里,所有人都泰然自若,只有他一個人洶涌澎湃。
十六歲的張女士背著背簍,白茅草支棱出背筐之外,好像在沖張海桐招手。
他像一縷游魂,就這么被牽著走。
張海桐說:“我幫你吧?”
即將踩上山石向上攀爬的張女士回頭看他,燦爛的笑著。“你呀?我結實著呢,不用。”
說著身手矯健的跳上一塊石頭往上走,進入了滿是松樹的道路。
林子里跑出來兩只小山羊,咩咩叫著去蹭張女士的褲腿。
小山羊傻愣愣的,不怕生,時不時用還沒有長出角的頭拱張海桐。
張女士反手從背筐里抽出一小把草遞給他。“拿去吧,逗羊玩兒。”
也不等張海桐說話,便回頭繼續走。
張海桐自然而然聽從她的話,真的拿著草去逗它們。小羊蹦蹦跳跳,吃不到草咩咩叫。
拴在林子里的母羊聽見小羊叫,也跟著叫。
整個河谷忽然活了。
他們鉆出林子,風從河谷吹來。母羊的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長,小羊不再跟著走。它們站在原地跳動,看著張海桐的背影越來越遠,而后面面相覷。
稚嫩的咩咩聲交替出現,兩只小羊又不再叫了,蹦跳著鉆回林子。
張海桐跟著張女士走過田埂,走過綠油油的紅薯藤,走過抽穗子的水稻。回到青瓦土墻的房子,看見裊裊炊煙。
張女士站在回家的石階上,回頭招呼。“快走呀,回家喝水。外面曬。”
兩人幾步之遙。
十六歲的張女士太年輕了,笑起來比艷陽天還要璀璨。她沖自己招手,可是張海桐卻邁不動步,身體好像很沉重。
張女士又走回去,問:“你怎么了,臉白成這樣。”
張海桐忽然伸手,想去拉張女士。又覺得不妥,動作瞬間凝滯。
張女士一把拽住張海桐冰涼的手,嚇一跳,拽著人就往里走。
張女士也很瘦,在太陽底下白的發光。她抓著張海桐,卻覺得這個人也好瘦。
這人真奇怪,好像不會說話一樣。
他也真可憐,像家里那條剛從狗媽那里逮回來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