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桐端著碗。
碗里映著他的臉,映著房梁。房梁泛出一層老舊的灰色,然而在碗里,他們都是糖醋水的顏色。
這位長輩繼續說:“走過遠路的人,說話都這樣。”
張女士覺得好笑,于是真的笑出聲。她說:“爸,他都說了很遠呀!肯定是走遠路的。”
她爸搖頭。
她媽說:“別插嘴,喝你的水。”
張女士也不生氣,低頭繼續自己的喝水大業。
她爸又說:“歇一歇,等太陽落下去一點再走吧。”
張海桐摸了摸鼻梁。
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整個咽喉到肺腑都很癢。
好像犯了口腔潰瘍一般,有一點淡淡的血腥味。
張海桐瞬間緊張起來。
他立刻擺手,說:“我該走了。”
張女士勸道:“天氣這么熱,你在大路上走受不了的。”
張海桐卻笑了。這是他們見面以來,張海桐露出的第一個帶有正面情緒的表情。他指了指院子里那兩筐白茅草。“沒事的,我跟你們一樣。受得了。”
他放下粗糙的瓷碗,對兩位長輩說了謝謝。而后看向張女士,也說了謝謝。
說完,又說了一句:“謝謝。”
張女士愣了愣,爽朗擺手。“一碗水而已。”
張海桐咳了一聲。
張女士立刻放下碗。“你不會真中暑了吧?”
張海桐往后退了兩步,說沒事。
他轉身要走,步履匆匆。不過出去兩步,手臂一重。
……
張女士手里攥著清涼油。
眼看張海桐要走,心里兀的一緊。她立刻去抓張海桐的手臂,還往回帶了一下。
被她拽住的張海桐像是受到驚嚇,猛的回頭看她一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藏著怎樣的情緒呢?
張女士心口一顫。
她說:“路上熱,你拿著這個。”
那是一瓶清涼油,瓶身被張女士攥的發熱。
張海桐握在手里,瓶身棱角硌著肉。
張女士聽見他又在說謝謝。
她想說不用謝,不用那么客氣。可是怎么也說不出話。
這個年輕人仿佛被燙到了一樣,轉身匆匆離去。
小狗不停叫,圍著張女士的褲腳打轉。又抬頭去看張海桐,追出去幾步,又跑回來蹭張女士的褲腳。
客人離開,主人家多少要送一段路。
張女士按著規矩跟出去,卻見張海桐越走越快。通往外面的路只向前,他走得快,卻走的不太穩,像一只飛走的病鳥。
張女士不走了,站在原地看著。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松樹林里。
小狗汪了一聲,爪子去撲張女士的褲腳。張女士低頭看它,伸手把小狗撈起來抱在懷里。
“小狗兒小狗兒,你叫什么呀?你怎么這么愛叫呀。”
“小羊回來你叫,我回來你也叫。怎么就叫我們,不叫他呢?”
“你也不認識他呀。”
“小狗兒你怎么不追呀。”
“你是個壞狗,長大了怎么看家呀。”
“小傻狗。”
“這么笨,被狗販子拐跑了怎么辦?”
“要是碰見狗販子,你就叫。我和爸一定來追,知道吧。傻狗,以后不要亂叫,要聰明。”
張女士轉身往家里走,手上胡亂揉著狗頭。小狗睜著濕漉漉的眼睛看她,又低頭蹭張女士的手。
張女士與張海桐背道而馳。
一個去往松林外的地方,一個回家去了。
……
張海桐下意識攥著手,清涼油緊緊鉗進掌心。臟腑里的癢意越來越明顯,直到鼻腔里流出一股熱意。
他隨手一抹,掌心出現刺目的紅。
他仍舊向前走。
紅色流出鼻腔,流出嘴角。
壓抑許久的咳嗽在老房子消失在視野后終于爆發,好像要把肺咳出來。
窒息感幾乎淹沒所有感官,扎喉嚨的糖醋水在胃里翻江倒海,腐蝕著胃壁。
舌尖殘余的甜澀混著血的味道。
除了受傷,他從來沒流過這么多血。
從前那些血都來自于皮肉,現在的血從身體內源源不斷的往外涌,爭先恐后的。
像一條河。
熾陽暴曬著他,滿是塵土的黃泥路也炙烤著他。
路邊綿延不絕的紅薯藤像一片綠色的海洋,熱風一吹便泛起綠色的浪。
張海桐放下袖子,不停的擦拭血液。
陽光好像蜜水一樣流淌,落進冷綠的紅薯藤里。
紅薯藤命賤,好養活。
隨便往土里一扎,迎風就長。
張海桐抬頭望天,目之所及,天地倒懸。
他像一顆被踢倒的石子,滾落路邊,滾進田地,滾進紅薯藤。它們長得太旺盛,枝繁葉茂、連綿不絕,交織成巨大的網。
張海桐滾進去,躺在綠葉里,像被水淹沒。
綠蔭如許。
他是一只失去了發條的木偶,松散的躺在無邊無盡的綠色里。雙眼微闔,直視蒼天。
天是油畫棒平涂的藍,是一望無際的海。云是天的浪花,被風推著流淌。
那只小瓶子靜靜地躺在張海桐手心,被紅薯葉蓋住。
血在那張假裝他人的臉上干涸、凝結,如同大漠黃沙里干涸的河流,只剩下紅色的礦物,死氣沉沉的橫亙在大地上。
那天他睡了很久,直到深夜,在繁星璀璨的夜晚醒來。
夜空太遼闊,星星數不清。螢火蟲也像墜落凡間的星辰,悠然的在空中蕩漾。
張海桐就這么躺著,看了很久,直到徹底醒來。
他坐起來、爬起來,緩慢的爬上長滿野草的山坡,回到黃泥路上。
星光將這條路照成白色。
張海桐在這條路上走出去很遠很遠。
……
年輕的張女士不梳辮子。
張海桐記事起沒在老房子睡過覺。
只有張海桐知道,這次見面后,他的身體發生了怎樣的巨變。
原本還算平穩的健康狀態忽然糟糕,吐血成了一種訊號。
過程本應該更慢一些,但他親自來看了。這是時間的懲罰。
……
潔白的病房里。
窗戶被護士打開。
細葉榕在窗外緩緩搖動葉子。
張海桐睜開眼睛,眼中一片清明。
沒有張女士的喊聲,也沒有橘紅色的天和地。他做夢的時候,衣服被護士解開換過,做過一些治療。
病房的窗戶裝著細葉榕和一小塊天空。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在1985年的四川,他在河邊睡覺,被十六歲的張女士撿回家,討來一碗水。喝完就上路,倒在紅薯地里,在滿天繁星中離開。
目光流轉,他看見床邊的張海樓和張海俠。
現在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