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yǎng)院事件結(jié)束后,趙淑貞得到了兩種補償。
上面對于她在療養(yǎng)院的調(diào)令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調(diào)令有異常,趙淑貞并未面臨被批斗的場面,也沒有“犯錯誤”。
在附近的警察局做完筆錄,女警告知趙淑貞要對這件事進行保密。那個年代的保密事項很多,趙淑貞接觸的不多,但國家高于一切。既然不讓說,這件事她會爛在肚子里。
事后,趙淑貞仍舊選擇出國深造。
醫(yī)學這門課程太深奧了,需要不斷學習。能夠繼續(xù)進步,當然要選擇進步的機會。
在這之前,她回了一趟廈門。
倒不是對任教的學校有特殊感情,而是想找找當年賣東西的地攤,看看還有沒有那張照片相關的東西。
照片本身沒有任何文字記錄,那只是一張證件照。照片上面的人穿著不知道隸屬于哪一派的軍裝,看起來很年輕。
趙淑貞當時只是逛地攤,里面賣的東西琳瑯滿目,有很多做舊的裝飾品。這些貨大多是工藝制品,也有一些不清楚來歷的。
人類總有辦法搞到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
趙淑貞當時對一個做舊的筆記本很感興趣,里面是別人做的剪貼手簿。風格混雜,有英文、日文、中文內(nèi)容都有。有價值的東西不多,這張相片就夾雜在里面。
而且不止一張。
除了趙淑貞經(jīng)常看的那張,還有幾張同類型的相片。也是證件照,都穿軍裝。
大多照片都受潮了,看不清面貌,包括趙淑貞格外重視的這張。因為受潮,有半張臉看不太清。
那天趙淑貞并未看清張海桐的臉。療養(yǎng)院當時采光沒那么好,張海桐離得遠,還戴著帽子。
當時她沒反應過來張海桐叫那個名字。
事后想起來,再拿出照片一看,忽然福至心靈。
這張照片既然出現(xiàn)在廈門,趙淑貞便打算回去看看。結(jié)果自然一無所獲。
這么多年過去,距離這套軍裝可能存在的時間已經(jīng)太久。廈門早就變了許多模樣,再也無處追尋。
趙淑貞沒有忘記,療養(yǎng)院相關內(nèi)容都要保密。這意味著她不可能大張旗鼓尋求幫助。
如果導師馬修說的那個張海桐和她見得這位張海桐是同一個人,這幾年可以發(fā)掘的東西就太多了。
趙淑貞坐在旅館房間里,將照片擺在床邊的小圓桌上。
天光落在這一小塊地方,將照片上年輕人的面容照的清晰了一些。她還記得當時張海桐的樣子,看久了,兩張臉的重合度很高。
幾乎一模一樣。
趙淑貞將照片放進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
她的檔案并未跟隨調(diào)令遷移。在青海的這段日子里,趙淑貞的檔案仍舊放在當時任教的學校。
等學校辦好手續(xù),她就會飛往英國。
她要跟馬修交流一下自己的發(fā)現(xiàn)。
然而等趙淑貞到英國時,得到的卻是導師的死訊。
馬修的妻子說,在趙淑貞回國半年后,馬修就壽終正寢了。他是在睡夢中離去的,毫無痛苦。
放在中國來講,這是喜喪。
他的家人沒有特別悲傷。人到老了,能這樣離開人世,實在是上天眷顧。
馬修的妻子說:“這是他讓我交給你的東西。那幾天他總是在書房走來走去,我給他送茶的時候能感覺到房間里焦躁的氣氛。”
“沒多久,他就把這個箱子拿出來。告訴我如果趙還回來英國,就把這個交給你。”
說完,馬修的妻子帶著趙淑貞去往書房,從書桌最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個妝奩大小的盒子。盒子上掛著一把密碼鎖。
上面雕刻著龍頭花紋,兩側(cè)各有一個小型轉(zhuǎn)輪。轉(zhuǎn)輪上刻有漢字,代表天干地支。這種在中國叫做字碼鎖,算是古代版密碼鎖。只有將兩側(cè)轉(zhuǎn)輪轉(zhuǎn)到正確的漢字組合,才能打開鎖頭,拿取盒子里的東西。
這種字碼鎖流行于清晚期到民國,一般被大戶人家用來鎖珠寶首飾等珍貴物品。
因為連年戰(zhàn)亂和國內(nèi)動蕩,能夠保存完整的字碼鎖非常少。流落在外還能正常使用的更少。
且字碼鎖花紋大多象征吉祥,多是雕刻獅頭、虎頭、佛像乃至福壽紋、葫蘆紋等意象。龍紋非常少見,十分稀有。
馬修這把太新了,也不像中國本土手藝鑄造。大概率是一把仿制品。那個龍紋大概率出自導師的刻板印象,畢竟在他能接觸到的封建時代里,龍仍舊象征著君主,也是中國人在外經(jīng)常展露的一種紋樣。
大概是出于對另一個文明的敬重,仿制的時候用的也是龍紋。
馬修的妻子說:“密碼是他和你交流中國文化那一天,據(jù)說馬修和你講了很多早年在東亞的故事。”
“按照那天的日期,你可以推斷出相應組合。”
說完,這位女士也有點傷心。但還是體面的問:“趙,你千里迢迢而來,有租到公寓嗎?”
趙淑貞用英語說暫時沒找到。
馬修的妻子點頭。她表情很少,看起來比較冷淡。事實上并非如此,她看著眼前這個中國姑娘,邀請道:“不介意的話,就住我家吧。馬修說過,他在書房的東西你可以隨意翻看。這是他對學生最后的幫助。”
趙淑貞并未拒絕。
在這里,她發(fā)現(xiàn)馬修留下來的許多信件。有一部分來自美國,署名為“考克斯·亨德利”。
這人馬修介紹過,他有一個中文名,叫做裘德考。早年在中國境內(nèi)做傳教士,后來又做起了古董生意。
馬修不太喜歡這個人,因為從客觀上講,他就是個古董盜賊。但因為在廈門的經(jīng)歷,和裘德考有了聯(lián)系。
趙淑貞回國后,曾經(jīng)打聽過這個人。發(fā)現(xiàn)這個裘德考干了不少爛事兒。當年長沙槍斃大批盜墓賊,就有他的手筆。
為了黑吃黑,他反手把那些“供貨商”都獻祭了。
根據(jù)這件事,趙淑貞又往深處查過。但一無所獲。許多東西好像被憑空抹去,又增添一些看似合理的資料。里面涉及到叛國和間諜等敏感話題,查起來難如登天。
她找不到想要的真相。
如此困頓多年。
多年以后,趙淑貞仍舊在青海這片土地上執(zhí)教。直到死亡之前,她依舊在想那些事。
生命幾乎橫跨一個世紀而不老的年輕人,神秘的戰(zhàn)國帛書案。來自廈門的軍裝照片。
這些意味著什么呢?
然而文件的保密期一直沒過,似乎有人要將這件事隱瞞到天荒地老。每當她露出一點苗頭,走通某一條路,就會發(fā)現(xiàn)四周再次堵上了墻。
青絲變白發(fā),趙淑貞已然明白這是一個不能窺探的秘密。就像當年她在療養(yǎng)院采集到的血樣,同樣擁有不可提及的奧秘。
當年直接指揮療養(yǎng)院搜捕的那位名叫郭華的領導即將來到生命盡頭時,特意叫趙淑貞去醫(yī)院。
她后來回國沒有進入大型醫(yī)院坐診,卻成了郭華的“私人醫(yī)生”。兩人私交甚密,趙淑貞卻覺得他對自己的厚待更像戰(zhàn)爭年代共同守護某個絕密信息的戰(zhàn)友。
彼時快奔五的趙淑貞站在床邊,與這位郭先生聊了很多。最后,郭華說:“好好享受退休的日子吧,淑貞。”
“你的孩子還要享受你的余蔭。”
說完,郭華拍了拍她的手,漸漸睡去。
趙淑貞知道,他在告訴自己,有些事不要再去追尋。她只是一個學者,郭華走后,如果再繼續(xù)想這些事,面對的東西恐怕不是她能應付的。
趙淑貞很聽勸。
郭華去世后不久,趙淑貞辦理退休。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就像圍棋里的先輩留下的殘譜一般。她好像仍舊抱有希望。
于是,她在辦公室的廢棄檔案里留下了一張照片復印件,并用鉛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知道的部分信息。
剩下的,都交給時間和命運。
也許不久的將來,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接替她的步伐,繼續(xù)尋找真相。
這本廢棄檔案,被趙淑貞命名為J001。
幾年后,趙淑貞病逝于青海,享年五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