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樓被拍了拍頭,原本睡亂的頭發被拍服帖了。
他的眼鏡蒙上了一些灰,張海樓取下來低頭用衣服擦。“桐叔,先回去吧。太陽要下去了,水邊涼。”
張海桐搖頭,把他往回趕。“你回吧,時間到了,我就跟你們一起。”
張海樓犟著,就不走,說坐旁邊陪著。
張海桐抬手要拍他腦瓜崩,張海樓抱著頭一躲,最后委委屈屈走了。
以前在南部檔案館的時候,他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如果不嚴重,張海桐就彈他腦瓜崩。免得張海琪一頓罵。
每次他彈人,張海琪就哼笑一聲,說:“讓你們桐叔慣的!”
看著張海樓漸漸走遠,張海桐轉過身,看著被水流揉皺的倒影。
他很早就在想那個夢到底是什么。
在這具身體還很小的時候,這個夢幾乎每晚必做。那個時候似乎要比現在清晰很多,就像看電影一樣清晰。
到了后來,他漸漸不做夢了。于是就忘了,很少想起來。太忙了,忙的腳踏實地,也不需要想太多。
張海桐只當身體年幼,小孩的腦子和大人的靈魂不兼容,就像許多穿越者靈魂和身體會有沖突一樣。這或許只是穿越的后遺癥。
所以沒當回事。
后面越來越忙,越來越忙。他來不及想事情,每天都很累,累到只想睡覺。眼睛一閉一睜,太陽照常升起。
等到最近十幾年,身體到了臨界點,這個夢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抽象。
張海桐只記得小時候夢到的內容很詳細,卻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內容。現在的夢更像是將他恐懼的所有東西雜糅在一起,總是定格在那張腐爛的臉上。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南部檔案館有一個傳統。每個特務都有屬于自己的臟面,這些臟面幾乎都是張海琪發掘。
特務們拿到之后都會制作一幅,如果任務十分危險,這些臟面會起到很大的作用,尤其是與人相關的任務。
但張海桐沒有。
他是南部檔案館唯一一個沒有臟面的人。
為了確定他真的沒有,張海琪以公事為由對張海桐進行過一次淺度催眠。說是淺度催眠,可用了這個辦法,淺度還是深度,就不是張海桐自己說了算的。
總之最后,張海琪也沒有探出張海桐到底害怕什么。
當她問出自己想問的時候,張海桐回答他最害怕的東西,是他自己。
張海桐在說自己的名字。
這件事,后來張海琪一五一十告訴了張海桐。他反而不生氣,似乎也沒有芥蒂。只是平靜地接受了。
張海琪愿意直接講,至少說明自己身上沒背事。
張海桐只是覺得好笑。人怎么會害怕自己?向來只有自己愛自己,沒聽說過害怕自己的。
那個時候的張海桐倒是想了幾天,也實在想不起被催眠的時候到底做了什么夢。但他確實睡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后來偶爾閑下來不睡覺,也會胡亂想起來。這個問題夾雜在一些不能自洽的道德沖突里,最后揉成一團,想的張海桐不想動。躺在床上發愣。
反正想不明白,就放在一旁。這是生活的智慧。
吃穿住行,人這一輩子有太多的事排在思考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前面。
張海桐可以像上輩子一樣,忙到沒空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偶爾空閑,坐在陽臺或者小區里坐一會,看看風景就都過去了。
人不能想太多,想太多想深了,就立不住了。
張海桐也說不清,知道自己死了那一刻是什么心情。反正上輩子忽然猝死的那一刻,閉上眼睛那一秒,他腦子里沒有任何想法。
因為在閉上眼睛前,身體機能都在盡力維系呼吸功能。大腦根本沒空想別的。
后來眼睛一閉,人就死了。
再睜眼,他又活了。
以為自己在黃泉路上,渾身發燙。張海桐以為自己被閻王爺判進了烈火地獄,正在被業火焚燒,燒到魂飛魄散。
渾渾噩噩的,他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聽見有人說他失去了痛覺,有人語氣嘲諷的說這或許是好事。
清醒和糊涂之間,他想了想上輩子的事。想來想去,人生二十多年,能回憶的乏善可陳。
人生太短,六親緣淺。一直都在生存線上掙扎,工作了好點了,人也沒了。
等他病好了,才發現這輩子似乎也跟上輩子一樣過。只是更麻木一些,更忙一些。
一開始做夢,他徹夜睡不著。后來不放在心上了,翻個身繼續睡。因為很累,第二天爬起來更累。他要干的事,要訓練的課程太多,睜眼就是干,閉眼就是睡。
后來,就一直這樣過日子了。
張海桐覺得挺好。
現在他又想起這件事,仍舊想不明白。做個夢,還廢一口血。
回到現實,他蹲在石頭上。風把臉上的水吹干,吹的背脊發涼。
張海桐想站起來,一下沒起來。
腿麻了。
……
解家老宅前院。
伙計們眼睜睜看著大門緩緩合上。解雨臣坐在正堂,漫不經心放下手上的文件。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院子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大氣也不敢喘。
該講的話也講了,該說的理也說了。他將文件扔給旁邊侍立的伙計,說:“畫紅圈的,都料理了吧。”
這份文件正是剛剛送到解雨臣手上的人事調動表。里面的人按理說都應該處理掉,解雨臣向來喜歡斬草除根,這次竟然留手了。
伙計不敢質疑解雨臣,拿著冊子就開始念。
場上念到名字的人各個面色灰敗。方才進門的時候,他們身上的武器都交了個干凈。何況每次到這里,他們也不敢帶利器。
誰都不想讓花爺疑心。
這位爺就算長著一張好臉,心卻比蛇還毒。蟄人一下,疼的要命。
是真的要命。
每念到一個名字,就有伙計上前按住。當場將人打斷腿,慘叫聲不絕。
解雨臣只是殺人,又不是虐人。打斷腿,只是防止人跑。這些斷了腿的進一趟后院,再出來就是尸體。
眾目睽睽之下,一具又一具尸體抬出來,不知道送去哪里。
現在最前頭的堂口話事人們司空見慣,波瀾不驚。有些新人嚇破了膽,在原地哆哆嗦嗦。
此時,解雨臣再出聲,徹底將他們嚇懵了。
“都走吧,站在這耽誤我的事。天天讓管事的補人,辦手續也麻煩。”
“今天丟命的,撫恤金照常發。禍不及家人,這是規矩。”
堂口話事人心領神會,立刻帶著人告退。回去怎么訓話,怎么收攏人心,他們都有本賬。
原本站滿了人的院子瞬間空了。
解雨臣坐在不見光的正堂里,望著門外四四方方的景。
許久,他說:“叫他們盡快補缺,別耽擱了。”
說完,起身從側門走了。門簾一撩一落,方才說話的人便消失在原地。
伙計垂首應是。等人走了,才匆匆出門辦老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