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河上來。
夜色里,招待所外的水泥地上。房間里的燈光照不太遠,虛虛實實的光明與黑暗中,張海桐搬了個板凳坐在那里。
剛和考古匯合時,他穿著一件風衣,里面是襯衫。那套襯衫是張海桐為數(shù)不多比較正式但沒那么嚴肅的衣服,放到現(xiàn)在穿剛合適。
張海樓還在里面跟那些考古隊的人吃飯喝酒,從開席吃到現(xiàn)在,快一個小時了。
領隊看了看外面,笑著問:“張助理,張老師真不吃了?”
張海樓連連擺手。“他一路上都不舒服,現(xiàn)在好些了,好歹能吃點飯。別的咱們就算了。”
這頓飯張海桐是唯一沒喝酒的人。張海樓是不敢讓他再喝,怕刺激發(fā)炎。之前從水盜洞出來,張海桐就不太對。
后來魯王宮那么一炸,出來后就吐血。
張海樓一直認為誘因之一就是水盜洞里那兩口烈酒。
所以今晚吃飯說什么也不讓張海桐碰酒,只能喝白水吃熱飯熱菜。
這次處理完魯王宮的首尾,他桐叔也吃了好幾天亂七八糟的速食。好容易吃上人飯,不能再拌著別的東西。
領隊跟他碰了碰杯,說:“沒想到張老師還是個美人燈,看著干練,實際經(jīng)不住折騰啊。”
張海樓再次往領隊杯子里添滿酒,勸著他喝。
什么話,凈講些他不愛聽的。
一杯黃湯下肚,領隊也不講什么張老師了,漸漸說起從前搶救性發(fā)掘的那些古墓。干這一行不容易,雖然體面,其實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
經(jīng)歷的事沒那么夸張,但也很有意思。
張海樓聽他講醉話,眼神卻不由自主瞟到窗外。
張海桐的背影在窗外模糊的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他在這坐了一陣,看著好像在發(fā)呆,其實不知不覺想了許多。
可能真是老了,張海桐這幾年回憶的時間越來越多。
滿打滿算活了一百三十歲。這個世界上除了壽命異于常人的張家人和部分汪家人,再沒有誰比他還能活。
一安靜,他就想起許多事。
只有衰老才會讓人頻繁的回憶從前,在里面汲取一些活力,滋養(yǎng)老邁的身體和靈魂。
以前張海桐沒事,要么睡覺,要么看書。后來找到了張瑞山的日記,平時的消遣就多了一個——翻翻那些日記。
張瑞山也不是每天都寫日記的,但他活的年紀也不小。那么多年加起來,寫的日記不是一本。
有意思的是,他把這些日記全都藏在挖空了的書籍里面。張海桐找到一本,就在那張瑞山的書架上找到了剩下的日記。
1995年前他都沒空看完。
后來閑了,這七年他把紅樓夢讀完了,張瑞山的日記也看完了。當時流行的電視劇電影他也看了個遍。
病房、宿舍里都有碟片和書籍。
那幾年他忽然很害怕安靜,除了晚上睡覺,其他時候幾乎一直開著電視。或者播放音樂。
聲音不用很大,有一點就可以了。
宿舍和病房太安靜。如果只有一個人在里面,連人聲都聽不到。
他就在各種電影和音樂的陪伴下,讀完了拿到的所有書。
一開始,張海桐也只是好奇張瑞山這種人會在日記里寫什么。
所以他一點點看,一點點翻。
人都有劣根性,會自欺欺人。大多數(shù)人,恐怕在日記里也很少說真話。
但張瑞山這人,好像說的都是真的。
因為這人真的只記錄一些事,很少帶情緒。大多數(shù)都簡潔到不像日記,更像是提醒日程的速記便簽。
越往后,他寫日記的頻率就越低。
有時候可能十天半月才寫一次。
張海桐翻到后面,也就是倒數(shù)第二本日記的時候,在里面看到了關(guān)于自己的內(nèi)容。
張瑞山這人平時看著嚴肅端正,在日記里反而比較情緒外露。他還吐槽過張瑞桐越老越糊涂,也罵過其他長老傻逼。
總之毫不遮掩。
這位嚴肅端正的長老蛐蛐的人不少,張海桐也被蛐蛐過。
但關(guān)于他最多的內(nèi)容,反而是一些很嚴肅的事。張瑞山會在日記里寫下問題,問自己應該怎么做。如果想到了,就會在接下來的日記回復。
比如張海桐的事,他就問了。
問完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就回了。
當時張瑞山在日記里寫:何如?
第二天寫日記的時候,特意用紅筆在這個問題旁邊標注:否。
張海桐也不指望青銅鈴鐺這種事能瞞過別人。
泗州古城出事之后,當時的張家對所有參與泗州古城心行動的族人都進行了詢問。
不僅詢問當事人,還會根據(jù)當事人提供的供詞去復查。比如拿到張海桐的口供之后,再根據(jù)他這份口供里涉及到的人和事來提問相關(guān)人員。
流程麻煩了點,但可以最大限度保證口供的真實性。做到去偽存真,查缺補漏。
那件事發(fā)生之后,族里的長老并不上心。多數(shù)人只想著糊弄過去算了,畢竟很多人心思已經(jīng)不在當時的張家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都有要奔的前程。
是張瑞山拍板必須徹查,一舉定乾坤。
張瑞山的地位崇高固然有當年張瑞桐的原因,也離不開他自己的能力。他的存在,注定跟別的長老走不到一處。
偏偏話語權(quán)擺在那里,其他長老懶得折騰,就隨他去了。
那種程度的詢問,審核與復查都極其詳細。張海桐從不懷疑張家人在蛛絲馬跡里找真相的能力。
張家親手制作了多少機關(guān),又破壞過多少機關(guān)?天下奇巧淫技,在漫長的時間長河里,張家不敢說全部見過,之前也知之甚廣。
這樣一個精通人體、人性、機關(guān)和盜墓乃至統(tǒng)治的家族,發(fā)掘真相的能力絕對不差。
可是在張海桐的視角看來,什么也沒發(fā)生。沒人揪出他的異常。
當時張海平與他并不相熟,也絕對想不到很深的地方。因此他說的絕對都是真話,不可能幫張海桐隱瞞。
但沒人來質(zhì)詢。
直到他看到張瑞山的日記,才明白這件事沒有公之于眾。
張海桐還坐著。
招待所里,領隊還在和張海樓侃大山。
“張助理啊,聽說張老師是張教授的子侄兼學生啊。”
“這次我們一定要齊心協(xié)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