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凰的節(jié)儉令,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國公府這潭看似平靜的深水,激起的,是無盡的暗流與怨懟。
起初,下人們還只是私底下抱怨。
“聽說了嗎?咱們這個月的采買份例,直接砍了一半!以前還能偷偷剩下點油水,現(xiàn)在連肚子都快填不飽了!”
“何止啊!我聽說各房主子們的燕窩血蛤,都換成了銀耳紅棗!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都說新來的世子妃是個厲害的,我看,就是個摳門的!這才剛掌權(quán)呢,就想著法子從我們這些下人身上刮油,真是沒見過這么上不得臺面的主母!”
這些竊竊私語,很快就傳遍了府里的每一個角落。
人心,是最經(jīng)不起煽動的。
當(dāng)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損害,那矛頭,自然而然的,便對準(zhǔn)了那個發(fā)號施令的人。
二房的綴錦閣里,王氏正悠閑地用銀簽子挑著新供上來的荔枝,聽著心腹婆子的回報,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哦?都這么說?”她將一顆晶瑩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聲音里滿是得意。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一旁的三房李氏,正拿著小團(tuán)扇,一下一下地扇著風(fēng),尖著嗓子附和:“可不是嘛,二嫂!這沈青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拿自己的私庫貼補(bǔ)的窟窿!這下好了,不僅咱們面上無光,連下人都快要造反了!這國公府的臉,都被她給丟盡了!”
王氏冷哼一聲,將銀簽子重重地拍在桌上,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光是下人抱怨有什么用?得讓真正能做主的人,看看她這副嘴臉!走,弟妹,咱們?nèi)ソo老夫人請安去!”
李氏眼睛一亮,立刻會意:“還是二嫂想得周到!咱們這就去!”
福安堂內(nèi),檀香裊裊。
頭發(fā)花白的老夫人宋氏正閉目養(yǎng)神,手中捻著一串紫檀佛珠。
王氏和李氏一進(jìn)來,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未語淚先流,那叫一個情真意切,梨花帶雨。
“母親!您可要為我們國公府做主啊!”王氏哭得抽抽噎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氏緩緩睜開眼,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落在她們身上,沉聲問道:“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說,到底出了何事?”
“母親,您是不知道啊!”李氏搶著開口,一邊拿帕子抹著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淚,一邊添油加醋地哭訴。
“自從大嫂將中饋交給了世子妃,這府里……這府里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啊!”
“先是無緣無故裁撤了府里幾十個老人,搞得人心惶惶。如今,更是離譜!她竟然下了什么節(jié)儉令,說要為晏清祈福,將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用度,都給克扣了一半!”
王氏立刻接上話茬,痛心疾首:“母親,咱們定國公府是什么門楣?是開國元勛!這迎來送往,人情世故,哪一樣不是臉面?她這么一搞,外頭的人會怎么看我們?只會覺得我們國公府已經(jīng)敗落了,連下人的嚼用都供不起了!”
“這傳出去,不是丟整個國公府的臉嗎!那些下人們現(xiàn)在怨聲載道,都快壓不住了!兒媳……兒媳實在是擔(dān)心,再這么下去,府里就要出大亂子了!她眼皮子淺,哪里懂得這高門大戶的理家之道?這哪是持家,這分明是敗家啊!”
“就是啊母親,大嫂都已經(jīng)被氣得病得下不來床了!”
兩人一唱一和,將沈青凰說成了一個無能、短視、甚至?xí)У魢倌曷曌u(yù)的罪人。
宋氏聽著,眉頭也漸漸蹙了起來。
她雖然已經(jīng)很久不問府里的事了,但畢竟是家族中輩分最高的長輩!
她聽過這個新進(jìn)門的孫媳婦,并非一無所知。
她知道沈青凰最近的動作很大,也知道二房三房在暗中使絆子。
只是,克扣用度,確實不是高門主母該有的體面做法。
“此事,晏清媳婦可與你們商議過?”宋氏問道。
“商議?”王氏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母親,她如今大權(quán)在握,哪里還把我們這兩個做長輩的放在眼里?直接就下了令,我們還是聽下人說了才知道的!這……這簡直是目無尊長!”
宋氏的臉色,徹底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丫鬟清脆的通報聲:“老夫人,世子妃前來給您請安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
王氏和李氏對視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等著吧,好戲就要開場了。
沈青凰緩一進(jìn)來,便看到了跪在地上,哭得凄凄慘慘”的王氏和李氏,仿佛早已料到一般,臉上沒有半分驚訝。
“給祖母請安。”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了個禮,聲音平靜無波。
“哼!”王氏不等老夫人開口,便搶先發(fā)難。
“你還知道來給母親請安?你眼里還有這個家,還有我們這些長輩嗎?”
沈青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只是看向宋氏,清澈的眸子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與委屈:“不知二嬸、三嬸這是何意?可是侄媳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惹得兩位嬸嬸不快了?”
“你還裝!”李氏尖聲道。
“你做的那些好事,自己心里不清楚嗎?把國公府的臉都丟盡了,還在這里裝無辜!”
沈青凰垂下眼簾,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侄媳……不知。”
她這副柔弱又無辜的模樣,看得王氏和李氏更是火大,正要繼續(xù)發(fā)作,卻聽宋氏沉聲道:“夠了!”
老夫人發(fā)了話,兩人再不甘心,也只能悻悻地閉上了嘴。
宋氏的目光轉(zhuǎn)向沈青凰,問道:“青凰,府中用度減半之事,可是真的?”
沈青凰抬起頭,迎上老夫人的目光,點了點頭,隨即,眼圈便微微泛紅,聲音也帶上了幾分哽咽:“是。此事,是孫媳一人做的主。”
她沒有辯解,沒有推諉,就這么干脆地承認(rèn)了。
“你……”宋氏一時語塞,顯然對她這般坦然的態(tài)度有些意外。
沈青凰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忽然對著宋氏,也直直地跪了下去。
“祖母,孫媳自知理家無能,德行有虧,才出此下策,讓國公府蒙羞,讓兩位嬸嬸憂心,更讓祖母和母親煩憂。孫媳……罪該萬死。”
她這一跪,不僅讓王氏和李氏懵了,連宋氏都愣住了。
這是什么路數(shù)?
不應(yīng)該是據(jù)理力爭,互相扯皮嗎?
怎么上來就認(rèn)罪了?
只聽沈青凰繼續(xù)委屈地說道:“只是,孫媳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她抬起頭,漂亮的鳳眸里,此刻已是水光瀲滟,看得人心頭發(fā)顫。
“孫媳也想讓府中上下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每個人都過得舒心體面。可是……可是各處莊子鋪面的管事們都說,今年年景不好,處處都要修繕打點,實在是沒有現(xiàn)銀可以上繳。二叔和三叔也體恤他們,讓他們以產(chǎn)業(yè)根基為重,不必急著上繳例銀。”
“孫媳萬萬不敢違逆兩位叔父的意思,更不敢催逼那些辛苦一年的管事們。可府里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每日的開銷如同流水一般,尤其是夫君的湯藥,更是半點都耽擱不得……”
說到這里,她聲音一頓,仿佛再也說不下去,只用袖口輕輕拭了拭眼角,那欲落未落的淚珠,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
“孫媳愚鈍,思來想去,也只想出這么一個笨辦法。想著,既然產(chǎn)業(yè)艱難,那我們府里,便也跟著節(jié)儉一些,共渡難關(guān)。委屈了大家,總好過委屈了夫君的身體。”
她這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自己為何要節(jié)儉,又將源頭,不著痕跡地引到了二房三房的身上。
王氏和李氏的臉,瞬間就白了!
她們怎么也沒想到,沈青凰竟會當(dāng)著老夫人的面,用這種以退為進(jìn)的方式,將了她們一軍!
“你……你胡說!”王氏又急又怒。
“我們何曾說過不讓他們上繳例銀!”
“二嬸息怒,”沈青凰柔柔地看著她,眼神無辜又純良。
“侄媳從未說過是二嬸的意思。只是那些管事們,都說是二叔三叔體恤他們……想來,是他們會錯了意吧。”
一句話,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宋氏活了這大半輩子,什么人情世故沒見過?
她看著眼前這兩個兒媳,一個孫媳,心里已然跟明鏡似的。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沈青凰,這個孫媳婦,比她想象的,還要聰明,還要有手段。
“既然如此,”沈青凰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
對著宋氏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鏗鏘有力。
“此事皆因?qū)O媳無能而起,既無法讓叔父們按時上繳銀兩,又無法在府中維持體面,實在有負(fù)母親的托付!為免紛爭,孫媳懇請祖母,召開宗族會議,請各位叔伯長輩們一同來評評理,看看此事,到底該如何處置!若是長輩們覺得侄媳理家無方,孫媳甘愿交出中饋大權(quán),聽?wèi){處置!”
此言一出,滿室俱靜。
王氏和李氏徹底傻眼了。
召開宗族會議?
這個沈青凰,是瘋了嗎?!
把這種內(nèi)宅婦人爭權(quán)的腌臜事,捅到整個宗族面前去?
她不要臉面,國公府還要呢!
可她的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理由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她們?nèi)羰欠磳Γ癸@得是心虛了。
宋氏的目光,在沈青凰那張倔強(qiáng)又蒼白的小臉上停留了許久。
最終,她緩緩地點了點頭,一錘定音。
“好。就依你。”
從福安堂出來,沈青凰臉上的柔弱與委屈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靜。
云珠跟在身后,又是解氣又是擔(dān)憂:“世子妃,您真的要召開宗族會議啊?萬一那些族老們偏幫著二房三房,那可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