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的越野車停在眠山腳下時,晨霧還沒散盡。輪胎碾過最后一段碎石路,驚飛了崖邊幾只灰褐色的山雀,它們撲棱著翅膀鉆進乳白色的霧靄里,只留下一串細碎的鳴叫,像被風揉碎的玻璃珠,落在鋪滿松針的地面上。他推開車門,一股帶著松脂與濕土氣息的風撲面而來,瞬間裹住了他 —— 這味道太陌生,又太容易勾人想起些什么。
他是為了躲。城市里的寫字樓像密不透風的鐵盒子,鍵盤敲擊聲、會議室里的爭執聲、深夜加班時咖啡機的嗡鳴,纏得他喘不過氣。直到上周體檢報告上那串刺眼的數字,他才終于下定決心,關掉手機,背著塞滿換洗衣物和一本舊筆記本的背包,沿著導航上幾乎快被遺忘的路線,找到了這座地圖上只標著 “眠山” 二字的山。
沿著石階往上走,霧漸漸薄了些。路邊的灌木掛著晶瑩的露珠,沾在他的褲腳,涼絲絲的。轉過一道彎,忽然聽見水流聲,像有人用細竹管往石縫里注水,清冽又綿長。他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條窄窄的溪流,溪水從高處的巖石上漫下來,在青石上沖出一個個淺坑,坑里積著水,映著頭頂晃動的樹影,像撒了一把碎銀子。
林風蹲下身,指尖剛碰到溪水,就猛地縮回 —— 水太涼,涼得他指尖發麻,像那年冬天,他在醫院走廊里攥著父親的診斷書時,指尖的溫度。那時候也是這樣,窗外飄著雪,他盯著診斷書上 “晚期” 兩個字,只覺得渾身的熱氣都被抽走了,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兒。父親走后,他再也沒碰過那么涼的水,也再也沒好好看過一場雪。
溪水還在流,繞過他的腳邊,往山下淌去。他望著溪水消失的方向,霧里隱約能看見幾棵老松,枝干斜斜地伸出來,像是要接住什么。風從樹縫里鉆出來,帶著淡淡的草木香,拂過他的臉頰。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去郊外的樹林,也是這樣的風,吹得樹葉沙沙響,父親說:“林風,你聽,這是樹在說話呢。” 那時候他還小,聽不懂樹的話,只覺得父親的聲音比風還溫柔。
走得累了,他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坐下,從背包里掏出那本舊筆記本。封面已經磨得有些發白,里面夾著一張照片,是他和父親在郊外樹林里拍的,照片上的他笑得一臉燦爛,父親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們身上,暖融融的。他指尖摩挲著照片,眼眶忽然有些發熱。多久沒這樣安靜過了?在城市里,他總是行色匆匆,連抬頭看一眼天空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停下來,聽風,看水,想父親。
霧慢慢散了,陽光透過樹冠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遠處傳來幾聲鳥鳴,清脆悅耳。林風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滿是自然的氣息,清新得讓他有些暈眩。他翻開筆記本,筆尖懸在紙上,卻遲遲沒有落下。他想寫點什么,關于父親,關于城市,關于這眠山的風,但又覺得,任何文字都顯得多余。這山,這風,這水,仿佛已經替他說出了所有想說的話。
他就這樣坐著,直到太陽升到頭頂,光影在地上移動了好遠。風依舊吹著,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父親溫柔的呢喃。他忽然覺得,或許他不是來躲的,而是來尋找的。尋找那些被他遺忘在時光里的溫暖,尋找那份在城市喧囂中丟失的平靜。眠山的風,好像真的能吹走心里的塵埃,讓那些模糊的記憶,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沿著溪流再往上走,林風在一片竹林邊發現了一間木屋。木屋看起來有些年頭了,木板上的漆已經剝落,露出深褐色的木紋,屋頂上鋪著的茅草也有些發黃,但整體卻很整潔,不像被廢棄的樣子。屋前有一塊小小的院子,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著一些不知名的藤蔓,開著細碎的白色小花,風吹過,花香淡淡的,混著竹香,讓人心里暖暖的。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輕輕敲了敲木門。門 “吱呀” 一聲開了,沒有鎖。他推開門,探進頭去,屋里的光線有些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火氣和木頭的香味。屋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舊木桌,兩把椅子,一個靠墻的木柜,還有一張鋪著粗布床單的木板床。桌子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還剩一點米湯,旁邊擺著一把竹勺,像是剛有人用過。
“有人嗎?” 林風輕聲喊了一句,沒人回應。他走進屋里,目光被木柜上的一個物件吸引了 —— 那是一個老舊的收音機,黑色的外殼,上面的旋鈕已經有些生銹,天線也歪了一邊,看起來和他小時候家里的那臺一模一樣。
他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拿起收音機,指尖觸到冰涼的外殼,記憶忽然像潮水般涌來。小時候,他家住在老城區的平房里,父親最喜歡的就是這臺收音機,每天晚上,他都會坐在桌邊,一邊聽收音機里的評書,一邊給林風剝橘子。橘子的香味混著收音機里的聲音,是他童年最溫暖的記憶。后來搬家,那臺收音機不知道被遺落在了哪里,他找了很久,都沒找到。沒想到,在這眠山深處的木屋里,竟然能看到一模一樣的。
他試著擰了擰收音機的旋鈕,“滋滋” 的電流聲傳來,沒有清晰的頻道,只有斷斷續續的雜音。但就算是這樣,他也覺得很親切,仿佛又聽到了父親當年聽的評書聲,看到了父親剝橘子時專注的神情。他把收音機放回原處,輕輕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像是在撫摸一件珍貴的寶物。
木柜的抽屜沒有鎖,他拉開一看,里面放著一些舊物:一本泛黃的日歷,上面的日期停留在五年前的秋天;幾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老人,穿著粗布衣服,手里拿著一把柴刀,笑容慈祥;還有一個用竹編的小籃子,籃子里放著幾顆曬干的野果。
林風拿起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站在木屋前的竹林邊,背景里的竹子和現在一樣茂盛。他猜,這大概是木屋的主人。不知道老人現在去了哪里,是下山了,還是去山里采藥了?
院子里有一口壓水井,林風走過去,試著壓了幾下,清冽的水從水龍頭里流出來,濺在地上,留下一圈濕痕。他用手接了些水,喝了一口,甜絲絲的,比城市里的礦泉水還好喝。他想起小時候,家里也有一口這樣的壓水井,夏天的時候,他最喜歡幫父親壓水,冰涼的水濺在手上,特別舒服。父親總是笑著說:“林風,慢點壓,別把水濺到身上。”
夕陽西下的時候,木屋的主人還沒回來。林風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著遠處的山漸漸被染上金色,風從竹林里吹過,發出 “沙沙” 的響聲,像是在訴說著什么。他忽然覺得,這間木屋,這些舊物,像是一扇門,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讓那些被他塵封的往事,一一浮現在眼前。
他想起父親生病的時候,躺在病床上,還惦記著家里的那臺收音機,說等病好了,還要聽評書。可最后,父親還是沒能等到那一天。他想起自己在城市里打拼,為了所謂的成功,忽略了身邊的人和事,甚至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差點因為加班而錯過。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愧疚,眼眶又熱了。
夜色慢慢降臨,山里的氣溫降了下來,風也變得有些涼。林風站起身,準備離開木屋。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屋里的光線雖然暗,但卻讓人覺得溫暖。他想,或許明天,他還會來這里,看看木屋的主人是不是回來了,聽聽那臺老舊的收音機,能不能再傳出聲音。這眠山的木屋,好像有一股魔力,讓他不想離開,只想在這里,靜靜地感受時光的流逝,回憶那些溫暖的過往。
夜里下了一場雨。林風住在山腰的一家民宿里,民宿是當地人開的,很簡陋,但很干凈。躺在床上,他聽著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的,像一首溫柔的催眠曲。雨聲里夾雜著風吹樹葉的聲音,還有偶爾傳來的幾聲蛙鳴,讓這山間的夜,顯得格外寧靜。
他很久沒有這樣安穩地聽過雨了。在城市里,下雨的時候,他要么在加班,聽著窗外的雨聲,心里只有焦慮;要么在堵車的路上,聽著雨刮器 “啪嗒啪嗒” 的聲音,煩躁不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雨聲,什么都不用想,只覺得心里很平和。
清晨,雨停了。林風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雨后特有的濕潤和草木的清香。遠處的山被洗得格外青翠,山間云霧繚繞,像是仙境一般。近處的樹葉上掛著晶瑩的水珠,陽光一照,閃閃發光,像一顆顆珍珠。
他洗漱完畢,沿著昨天沒走完的路繼續往上走。雨后的山路有些濕滑,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踩著石階。路邊的野花經過雨水的滋潤,開得更加鮮艷了,紅的、黃的、紫的,點綴在綠色的草叢中,像一幅色彩斑斕的畫。
走到一處觀景臺,林風停下腳步。觀景臺建在懸崖邊,站在這里,可以看到眠山的全貌。遠處的山峰連綿起伏,被云霧籠罩著,若隱若現;近處的樹林郁郁蔥蔥,枝葉間還滴著水珠,陽光透過云霧灑下來,在山谷里形成一道道光柱,美麗極了。
他靠在觀景臺的欄桿上,望著眼前的美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驚嘆,驚嘆這眠山的壯麗;有平靜,享受這雨后的寧靜;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他想起父親生前最喜歡看風景,每次去旅游,父親都會站在觀景臺上,久久地望著遠方,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那時候他還不懂,不就是些山山水水嗎,有什么好看的?現在他懂了,當一個人心里裝著太多東西的時候,看到這樣遼闊的風景,心里的那些煩惱和憂愁,好像都會變得渺小起來。
風又吹來了,帶著雨后的清涼,拂過他的臉頰。他想起昨天在木屋里看到的那些舊物,想起父親的笑容,想起城市里的生活。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山間的云霧,飄忽不定,不知道該停留在哪里。在城市里,他有一份別人羨慕的工作,有寬敞的房子,有不錯的收入,但他卻覺得不快樂,心里總是空落落的。來到眠山,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和溫暖,但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這里,他還有自己的責任和生活。
“爸爸,我該怎么辦?” 他輕聲呢喃,像是在問父親,又像是在問自己。風從耳邊吹過,沒有回答,只有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父親溫柔的安慰。
他站在觀景臺上,很久很久。直到陽光越來越強烈,云霧漸漸散去,山谷里的景色變得更加清晰。他深吸一口氣,擦干眼角的濕潤,轉身往回走。他知道,他還沒有找到答案,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焦慮了。眠山的風,眠山的雨,眠山的風景,好像給了他一種力量,讓他有勇氣去面對生活中的迷茫和困惑。
走在下山的路上,他看到一只小松鼠從樹上跳下來,抱著一顆松果,飛快地鉆進了草叢里。他忍不住笑了,覺得這山里的一切,都那么可愛。他想,或許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段旅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找到了那份丟失已久的溫暖和平靜。
接下來的幾天,林風每天都會在眠山里漫步。他走過了溪邊的竹林,爬過了半山腰的陡坡,也去過了山頂的觀景臺。每一次行走,都讓他對眠山多了一份了解,也讓他的心里多了一份平靜。
這天上午,他像往常一樣,背著背包在林間行走。走到一處岔路口時,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一條從未走過的小路。小路兩旁的樹木更加茂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走了大概半個多小時,他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陣咳嗽聲,斷斷續續的,像是一位老人。
他加快腳步往前走,轉過一個彎,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手里拿著一根拐杖,正在不停地咳嗽。老人穿著一件藍色的粗布上衣,褲子上沾了些泥土,看起來像是剛從山里回來。
“老人家,您沒事吧?” 林風連忙走過去,關切地問道。
老人聽到聲音,停下咳嗽,抬起頭看了看林風,笑著搖了搖頭:“沒事,老毛病了,不礙事。”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