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站在榮禧堂外的抄手游廊下，春風(fēng)拂面，卻吹不散她心頭的激蕩。

庫房里那白花花的銀子，還在她眼前晃。她下意識地捻了捻指尖，仿佛還能觸到那賬冊紙張的實(shí)感。

多少年了，她王熙鳳管家，第一次覺得這“管家”二字，當(dāng)?shù)萌绱说讱馐悖绱恕饷髡蟆?/p>

平兒悄聲在她耳邊道：“奶奶，林之孝剛進(jìn)去回話，像是為省親別墅動工的事。”

省親別墅？

王熙鳳眉梢一挑。這是天大的體面，也是天大的開銷。

若在以往，她定要絞盡腦汁，想著從哪里克扣、哪里騰挪，才能把這場面撐起來，少不得又要動用些非常手段。

可此刻，她忽然覺得，有老太太在，或許……不必那么難？

她想起老太太處置賴大、震懾莊頭的手段，那種舉重若輕、直指核心的智慧，讓她心生敬畏，也隱隱生出一絲依賴。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決定等林之孝出來，好好問問老太太有何示下。

這工程，她得辦得漂漂亮亮，不能出一絲差錯，不能再讓老太太覺得她只會耍小聰明。

……

林之孝垂手站在下首，將老太太關(guān)于省親別墅“從簡”的指令一字不落地記在心里。

“第一，一切營造，務(wù)求樸實(shí)堅固，以雅致清幽為上，切忌奢靡鋪張。什么金玉珠寶、海外奇珍，一概不用。園中景致，多借天然，少用人工。”

“第二，工程用度，每十日一報，由我和鳳丫頭、探春一同過目。超支或不當(dāng)花費(fèi)，立時叫停。”

“第三，園子是為娘娘歸省準(zhǔn)備的，更是為咱們自家子孫日后有個清靜讀書游樂的所在。心思，要放在這份心意上，而非表面的風(fēng)光。”

他心中同樣充滿疑惑。

他是府里的老人，經(jīng)歷過最鼎盛的時候，深知這等皇恩浩蕩的事，哪家不是傾其所有以示忠誠？

老太太此舉，未免太過謹(jǐn)慎，甚至……有些不合時宜。

但他不敢質(zhì)疑。賴大的下場還歷歷在目。他偷偷抬眼，覷了一眼端坐上方的老太君。

老太太正端詳著一塊緞子，眼神卻飄得極遠(yuǎn)，不像是看料子，倒像是穿透了時光，看到了某種令人憂慮的未來。

那眼神里有一種林之孝從未見過的沉重與決斷，讓他把所有的疑問都咽回了肚子里。

“奴才明白了，定嚴(yán)格按照老太太的吩咐辦。”他恭敬地應(yīng)道。

……

省親別墅！大觀園！

這是《紅樓夢》中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頂點(diǎn)，卻也是盛極而衰的轉(zhuǎn)折點(diǎn)！

那奢靡無比的修建費(fèi)用，幾乎掏空了賈府本就虛弱的家底。

她腦海中瞬間閃過原著中元春那悲戚的結(jié)局：“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蕩悠悠，芳魂消耗。”

一個被家族作為政治籌碼送入深宮，最終成為權(quán)力斗爭犧牲品的可憐女子。

絕不能重蹈覆轍！

既然她來了，就必須扭轉(zhuǎn)這宿命。大觀園可以建，但它必須成為賈府轉(zhuǎn)型的象征，而不是墳?zāi)埂?/p>

而這一切的關(guān)鍵，系于深宮之中那個孤獨(dú)的孫女兒——元春。

必須主動出擊，不能再被動等待。

她想起記憶中與賈府關(guān)系尚可，且似乎與忠順王一派不甚和睦的北靜王。這是一個潛在的盟友，或許也是一條通往宮內(nèi)的隱秘渠道。

鴛鴦悄無聲息地走近，為老太太續(xù)上熱茶。她敏銳地感覺到老太太周身籠罩著一股凝重的氣息。

“鴛鴦，”賈母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把我那個紫檀木匣最底層，用黃綾子包著的那對翡翠平安扣取出來。”

鴛鴦心領(lǐng)神會，那對扣子是老太太的陪嫁，水頭極足，是壓箱底的寶貝。她依言取來，用上好的錦盒裝了。

接著，她見老太太親自鋪開一張素雅的花箋，沉吟良久，方提筆蘸墨，寫下一段極為含蓄的文字。

鴛鴦識字不多，只隱約認(rèn)得“王府”“問候”“安泰”“長青”等字眼。

她明白，這封信，非同小可。

“讓賴嬤嬤親自去。”賈母封好信，連同錦盒一起遞給鴛鴦，目光深邃，“告訴她，務(wù)必交到北靜王府長史手中，不必等候回音，速去速回。”

……

王熙鳳還在廊下琢磨“從簡”的深意，卻見鴛鴦領(lǐng)著神色肅穆的賴嬤嬤匆匆而出，兩人手中捧著一個錦盒，徑直往二門外去了。

王熙鳳的心又是一沉。

賴嬤嬤？

那可是老太太當(dāng)年的陪房。

賴大罪有應(yīng)得，可賴嬤嬤——賴大的親娘、府里最有體面的老嬤嬤——卻依然穩(wěn)坐泰山，甚至似乎更得倚重了。

王熙鳳起初不解，后來才咂摸出味兒來：賴嬤嬤是老太太的陪房，忠心了一輩子，且年前就因?yàn)榭床粦T兒子的所作所為，主動交了對牌，榮養(yǎng)在家，等于是早已和賴大劃清了界限。

老太太這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她賞罰分明，罪不及孥，只懲首惡，而且念舊、重才。

這位早已不管事的老嬤嬤，果然仍是老太太最隱秘、最信任的心腹！

這是要去哪兒？辦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