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字跡,像針猝不及防地扎進了孟昭南的心里。
剛剛還因為豐收在望而雀躍的心情,瞬間沉了下去。
王虎和李兵也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兩人對視一眼,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
“嫂子,您……沒事吧?”王虎小心地問。
“沒事?!泵险涯涎杆偈諗苛饲榫w,將信紙折好塞進口袋,臉上又掛上了慣常的笑容,“一封家信而已。天不早了,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們倆也累一天了,趕緊回去歇著。”
“哎,好嘞!那嫂子我們先走了!”
兩人看出她不想多說,便扛起工具,麻利地離開了。
菜地邊上,只剩下孟昭南一個人。
孟昭南心不在焉的,拿起東西就慢慢往家回去。
從菜地回到家的路不長,孟昭南一直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土路,腦子里亂糟糟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可真當這封信擺在面前時,心里那點可笑的期盼還是冒了頭。
回到家,陸硯池已經回來了,看見她回來,轉身去倒水。
孟昭南坐在床沿上,手指摩挲著口袋里那個硬邦邦的信封,遲遲沒有動作。
“喝口水。”陸硯池把一個搪瓷缸子遞到她面前,溫熱的水汽拂過她的臉頰。
她接過來,捧在手心,卻沒有喝。
過了許久,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深吸一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
信封很薄,撕開封口,里面只有一張信紙。
她展開信紙,林愛華那娟秀又急躁的字跡便映入眼簾。
“昭南:
見信如晤。
你離家也有一段時日了,也不知道在那邊過得怎么樣。你妹妹小晴最近總念叨你,說你一個人嫁去那么遠的地方,她很不放心。
家里給你準備的那些嫁妝,你妹妹說你走的時候都帶走了。那臺縫紉機,還有那些布料,原本是想著你們姐妹倆一人一半的。你妹妹過幾天就嫁給顧墨了,家里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給她。
你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懂事?你嫁的陸團長條件那么好,什么都不缺,何必跟自己親妹妹爭這點東西?你把東西都拿走了,讓你妹妹以后在婆家怎么抬頭做人?
你爸因為這事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我們養你這么大,不是讓你這么自私自利,不顧念姐妹情分的。
你若心里還有這個家,還有你妹妹,就盡快想辦法,從你婆家那邊勻一些票證和錢寄回來,給你妹妹添妝。也別太多,一百塊錢,再加點布票工業券就行了。你在那邊是領導太太,這點東西對你來說不算什么,對你妹妹卻是一輩子的臉面。
勿復多言,望你三思。
母,林愛華?!?/p>
信很短,孟昭南卻看了很久。
沒有一句關心她過得好不好,沒有一句問她在那邊習不習慣。
通篇都是責備,都是為了孟晴,理直氣壯地向她索取。
原來在她母親眼里,她拿走本該屬于自己的嫁妝,就是不懂事,就是自私自利。
原來她在這個家里的作用,就是不停地為孟晴讓步,為孟晴鋪路。
算算寄信的時間,孟晴估計早已嫁給顧墨了吧。
眼眶毫無預兆地發熱,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她趕緊低下頭,用力地眨了眨眼,想把那股酸澀逼回去。
可一滴滾燙的液體,還是不聽話地砸在了手背上。
她慌忙地用手背抹去,動作快得像是在掩飾什么天大的秘密。
一直安靜站在旁邊的陸硯池,忽然動了。
他伸出手,從她顫抖的手里,抽走了那張信紙。
孟昭南一驚,抬起頭,正對上他沉郁的臉。
陸硯池只掃了一眼信上的內容,眉頭就擰在了一起。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將那張信紙撕拉一聲,撕成了兩半。
接著,又是兩下,信紙變成了碎片。
他松開手,那些寫滿了刻薄字眼的碎片,像雪花一樣,洋洋灑灑地落在了地上。
做完這一切,他伸出雙臂,動作有些僵硬,卻不容拒絕地將孟得昭南攬進了懷里。
孟昭南的臉頰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著汗味和皂角的氣息。
她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推開。
“別動?!蹦腥说统恋穆曇粼谒^頂響起,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那力道,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里。
孟昭南不再掙扎,緊繃的身體一點點軟了下來。
這些天故作的堅強,那些被壓在心底的委屈,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她的肩膀開始輕輕地聳動,臉埋在男人的懷里,壓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陸硯池沒有說話,只是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輕拍著她的后背。
他的動作很生硬,甚至有些笨重,卻帶著一種沉默而強大的安撫力量。
許久之后,孟昭南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鼻尖也紅紅的,看上去有幾分可憐。
“我沒事了?!彼穆曇暨€帶著濃重的鼻音,聽上去悶悶的。
陸硯池松開她,捧著她的臉,用粗糙的指腹,輕輕擦去她臉頰上的淚痕。
“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又鄭重。
孟昭南的心,被這句話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看著眼前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看著他臉上那份嚴肅又認真的神情,心里那最后一點陰霾,也散了。
是啊,這里才是她的家。
她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土地,還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那些糟心的人和事,都遠在千里之外,她何必再為他們傷神。
“我餓了。”孟昭南吸了吸鼻子,忽然開口。
陸硯池愣了一下。
“我想吃你做的手搟面?!彼鲱^看著他,紅著眼睛,嘴角卻努力向上翹起。
“好。”陸硯池應了一聲,轉身就走向了廚房,“你等著?!?/p>
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在小小的廚房里忙碌起來,聽著里面傳來和面、搟面的聲響,孟昭南的心,徹底地安穩了下來。
她走到水盆邊,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后走進廚房,從后面抱住了陸硯池的腰?!拔襾頍??!?/p>
晚飯后,兩人坐在院子里。
夜風格外涼爽,吹散了白日的燥熱。
孟昭南的心情已經徹底好了起來,她甚至還有心情逗弄陸硯池。
“陸團長,我媽讓我問你要一百塊錢,還有布票工業券,你給不給?”
陸硯池正在編一個用來放東西的荊條筐,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頭也不抬地回了兩個字:“沒有。”
“這么小氣?”
“錢在你那兒?!彼a充了一句。
孟昭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靠在椅背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慢悠悠地開口:“陸硯池,你說得對,這里才是我的家。以后,我只管咱們這個家?!?/p>
陸硯池手上的動作沒停,只是從喉嚨里發出一個低低的“嗯”聲。
孟昭南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心里忽然涌起一個念頭。
她不能再這么被動下去了。
光靠種地,只能解決溫飽。要想在這個地方站穩腳跟,要想活得更好,她必須得有錢。
她想起了父親寄來的那筆錢和票,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心里慢慢成形。
她坐直了身體,表情變得認真起來?!瓣懗幊?。”
“嗯?”
“你爸媽給的錢和票,我明天想去一趟縣里?!?/p>
陸硯池終于停下了手里的活,轉頭看向她。
“我想去看看,能不能買點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