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二字帶來的短暫暖意,很快被現實工作的冰冷壓力所取代。獲得林鎮欽的初步認可,僅僅意味著她拿到了參與更復雜游戲的入場券,而游戲本身的難度,正在呈指數級上升。
“初語”項目進入了實質性的談判階段。正如林鎮欽所料,這并非一片坦途。盡管謝艷玲在初次接洽中給蘇念之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但真正涉及到股權比例、品牌控制權、未來發展規劃等核心利益時,雙方立場的差異便尖銳地凸顯出來。
蘇念之固執地想要保留“初語”絕對的靈魂和主導權,對林氏方面提出的某些市場化改造和業績對賭條款表現出極大的抗拒。而林氏集團 lifestyle 板塊的負責人,一位名叫詹姆斯·李的美籍華裔,則更看重品牌的商業化潛力和投資回報率,對蘇念之的“藝術家的固執”頗有些不耐煩。
謝艷玲被夾在了中間。
她需要代表林氏的利益,推動收購案朝著符合集團戰略的方向前進;同時,她又無法完全漠視蘇念之那份近乎偏執的、對創作初心的堅守,那讓她看到了某種熟悉的、不愿妥協的影子。
談判會議室內,氣氛凝重。
“蘇小姐,我們必須再次強調,林氏投入真金白銀,不是為了供養一個無法盈利的藝術品。”詹姆斯敲著桌子,語氣強勢,“您提出的保留百分之五十一股權和絕對創意否決權的要求,在我們看來是缺乏商業誠意的。市場是殘酷的,如果不能適應市場,再好的設計也只能是小眾的孤芳自賞。”
蘇念之臉色蒼白,緊咬著下唇,手指用力地絞在一起:“詹姆斯先生, ‘初語’不是流水線產品!它的價值就在于它的獨特性!如果完全按照市場喜好來改動,那它還是‘初語’嗎?和市面上那些快時尚品牌有什么區別?”
“區別就在于,我們有資本和渠道讓它被更多人看到,同時保持它的調性!”詹姆斯反駁,“但前提是,它必須能產生足夠的商業價值來支撐這一切!您不能既要林氏的資源,又拒絕承擔相應的商業責任!”
雙方各執一詞,僵持不下。
謝艷玲坐在詹姆斯旁邊,安靜地記錄著,大腦飛速運轉。她能理解詹姆斯作為職業經理人的立場,也必須維護林氏的利益。但她同樣看到,如果強行壓垮蘇念之的意志,即使完成了收購,得到的也只是一個失去靈魂的空殼,這與林鎮欽最初看重“初語”獨特性的初衷相悖。
“詹姆斯,”謝艷玲在詹姆斯又一次試圖用數據壓人時,適時地開口,聲音平和卻清晰,“蘇小姐對品牌核心價值的堅持,恰恰是‘初語’最具競爭力的無形資產。我們是否可以換一個角度思考?”
她將目光轉向蘇念之:“蘇小姐,我們理解您對創作自主權的看重。或許,我們可以將‘創意否決權’的范圍進行更清晰的界定,比如,僅限于涉及品牌核心標識和最初設計理念的重大變更。而在產品線拓展、營銷策略、渠道選擇等商業化運作層面,由林氏的專業團隊主導,但會充分聽取您的建議。這樣既保留了‘初語’的靈魂,又能借助林氏的力量實現突破。”
她頓了頓,提出一個折中方案:“關于股權,我們可以探討一個階梯式的協議。初期林氏控股,但若‘初語’在三年內達到約定的業績和品牌影響力指標,您可以有權以約定價格回購部分股權,甚至最終實現共同控股。這既保證了林氏的投資安全和主導權,也給了您一個憑借作品和市場表現重新贏得更多控制權的機會。”
這個方案,是她熬夜研究了無數并購案例,結合“初語”的實際情況想出來的。它試圖在資本的無情和藝術家的理想之間,找到一個脆弱的平衡點。
詹姆斯皺起眉頭,顯然覺得這個方案過于遷就對方。蘇念之則愣住了,眼中閃過一絲動搖和希望的光芒。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年輕漂亮的林氏代表,竟然能提出如此……理解她處境的想法。
會議暫時休會,雙方需要內部討論。
詹姆斯對謝艷玲頗為不滿:“謝助理,我希望你記住你的立場。我們是資本方,不是慈善家。你提出的方案,增加了太多不確定性和潛在風險。”
謝艷玲不卑不亢:“詹姆斯先生,我明白。但收購‘初語’的戰略意義,在于其獨特的品牌調性。如果我們用過于強硬的手段扼殺了它的獨特性,即使完成了收購,其價值也會大打折扣。我的方案,是在盡可能控制風險的前提下,最大化地保留并激發它的核心價值。我相信,這也是林總看重這個項目的原因。”
她搬出了林鎮欽,詹姆斯臉色變了變,沒再說什么,但眼神中的不以為然并未消失。
獨自在休息室時,謝艷玲感到一陣疲憊和迷茫。她第一次獨立負責項目,就遇到了如此棘手的局面。平衡各方利益,遠比想象中更難。她不確定自己的方案是否正確,是否會因為不夠強硬而被視為軟弱,或者因為過于理想化而搞砸項目。
晚上回到別墅,林鎮欽似乎已經從周韜那里得知了談判的進展。晚餐時,他難得地主動提起了工作。
“聽說,你今天提出了一個很有‘創意’的方案。”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謝艷玲的心提了起來,放下刀叉,準備接受批評。
“說說你的理由。”林鎮欽卻沒有直接評價,而是讓她闡述。
謝艷玲整理了一下思緒,將自己對“初語”品牌價值的分析、對蘇念之心態的理解,以及那個折中方案背后的商業邏輯和風險控制考量,清晰地陳述了一遍。
“……我知道這可能不是最快、最保險的方式,但我覺得,如果只是想收購一個能賺錢的普通品牌,我們有很多選擇。而‘初語’的獨特之處,值得我們用更……精巧的方式去對待。”她最后總結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鎮欽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紅酒杯壁上輕輕敲擊。餐廳里只剩下燭光搖曳的聲音。
良久,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在商業世界里,過于仁慈和理想化,通常是致命的弱點。”
謝艷玲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他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她,“能夠看到表象之下的核心價值,并試圖去尋找非零和的解決方案,這是一種更高級的能力,雖然風險也更高。”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旁,給自己重新倒了一點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動。
“你的方案,有其價值。但你需要明白,平衡木不好走。詹姆斯有他的立場和考核指標,他不會輕易認同你的‘理想主義’。蘇念之的固執,也可能超出你的預期。”他轉過身,看著她,“我給你繼續推進這個方案的權限,但你要承擔由此帶來的一切后果。如果項目因此失敗,或者最終效果不及預期,責任在你。”
這是信任,也是更沉重的壓力。他將決策的部分權柄下放給了她,同時也將失敗的利劍懸在了她頭頂。
“我明白,林先生。”謝艷玲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我會負責到底。”
接下來的幾天,謝艷玲投入了更艱苦的拉鋸戰中。她需要不斷地說服詹姆斯團隊接受方案中的靈活性條款,又要耐心地與蘇念之溝通,讓她理解商業世界的規則和妥協的必要性。她反復修改協議條款,字斟句酌,既要保障林氏的利益底線,又要給蘇念之留下希望和空間。
她幾乎住在了公司和談判會議室,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咖啡一杯接一杯。有幾次,在巨大的壓力下,她幾乎想要放棄,回到那種只需聽從指令、不必承擔責任的狀態。但一想到林鎮欽那句“承擔一切后果”,以及自己立下的目標,她便又強迫自己振作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她感覺自己對商業的理解,對人性復雜性的認知,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深化。她不再僅僅是一個學習者,更像一個在實戰中摸索前進的戰士。
一天深夜,她還在書房里對著電腦修改協議草案,林鎮欽無聲地走了進來,將一杯溫熱的牛奶放在她手邊。
謝艷玲驚訝地抬頭,對上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效率重要,但保持清醒的頭腦更重要。”他淡淡地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看著那杯冒著微微熱氣的牛奶,謝艷玲愣了很久。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有詫異,有一絲暖意,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當作“人”而非純粹“工具”看待的……陌生感。
她端起牛奶,溫度透過杯壁傳到掌心,似乎也驅散了一些疲憊和寒意。
最終,經過數輪艱苦的談判,一份基于謝艷玲最初構想、經過反復打磨的收購協議終于達成。蘇念之在保留部分核心創意權的前提下,接受了林氏的控股和商業化運營方案,而林氏也同意了帶有激勵性質的股權回購條款。
當協議最終簽署的那一刻,蘇念之看著謝艷玲,眼神復雜,最終輕聲說:“謝謝你,謝小姐。至少……你讓我覺得,‘初語’沒有完全賣掉它的靈魂。”
詹姆斯雖然對這個結果仍有所保留,但也對謝艷玲展現出的韌性和談判技巧表示了 grudging respect(勉強的尊重)。
項目匯報會上,林鎮欽聽完整個過程的簡述,只是點了點頭,對謝艷玲說了一句:“后續整合,你跟進。”
沒有表揚,沒有額外的肯定。但謝艷玲卻覺得,這比任何贊美都更有分量。她憑借自己的努力和思考,贏得了繼續參與和負責的資格。
她走出會議室,窗外陽光正好。她感覺自己仿佛經歷了一次脫胎換骨。這條試煉之路布滿荊棘,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正在變得更強,骨骼更堅硬,眼神更銳利。
而她和林鎮欽之間,那層純粹的交易與合作關系,似乎也因為那杯深夜的牛奶和這份沉甸甸的“負責到底”,悄然滲入了一絲極其微妙的、難以定義的雜質。
這雜質,讓她在面對他時,心跳偶爾會失序,也讓前路變得更加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