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演出的時候,首都劇院的夜晚就是人聲鼎沸的。
《茶館》復(fù)排的首輪演出最后一場,首都劇場一千三百個椅子座無虛席,等到于適之飾演的老掌柜王利發(fā)攥著腰帶倉皇退場,現(xiàn)場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叫好聲、吶喊聲不絕于耳,連綿的掌聲一直持續(xù)到演員出來謝幕都沒有停下。
謝幕加上合影,足足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晚上11點多,流連的人群才終于散去。
雖然戲演完了,但是舞臺還不能撤出,因為明天還要給這出話劇最終錄像。
對于話劇演員來說,可以說每一場演出都會有新的體驗,新的心得,所以為了保證話劇錄像質(zhì)量更好,幾乎所有錄像環(huán)節(jié)都是放在演出結(jié)束之后,趁熱打鐵。
第二天下午,1979年版的《茶館》錄像工作正式開始。
作為幕后人員,鐘山依舊跟在杜廣培旁邊,等著拉大幕。
持續(xù)忙碌了一個多月,如今終于要迎來休息,杜廣培今天心情不錯,他拍拍鐘山的肩膀,問道,“上次那個劇本有消息了沒有?”
鐘山搖搖頭。
自從那一天藝委會上的激辯之后,快一個星期了,一直沒消息。
中間鐘山碰見俞民幾次,老頭要么吹胡子瞪眼,要么直接不拿正眼瞧他。
不過除了不給好臉,俞民倒也沒別的動作,一切照舊。
倒是這幾天藍(lán)田野下臺的時候,總會跟鐘山聊上幾句,明顯比以前熱情。
“年輕人,不要害怕挫折!”
杜廣培拍拍鐘山的肩膀,“咱們大院長曹禺,23歲才寫出《雷雨》,你今年22,難道你的才華還能比院長高?沒選上就沒選上,你呀,可以把劇本要回來去投稿嘛!要是能投稿成功,稿費也是一筆收入,總比白干強。”
這話倒是提醒了鐘山,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杜二爺這話在理,自己肚子里有的是墨水,不管《法源寺》結(jié)果如何,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寫點新東西總沒錯。
正要開口說話,卻看到那個微微發(fā)福的編劇梁秉鯤一溜小跑沖了過來。
舞臺監(jiān)督趕忙沖過去攔住他,壓低聲音問道,“你干嘛呢!”
梁秉鯤沖站在幕布旁的鐘山招招手,“院長來了,叫鐘山過去。”
鐘山見狀,已經(jīng)走了過來。
“刁院長找我?”
“不是!”
梁秉鯤糾正道,“大院長!曹院長!曹宇!”
杜二爺跟在后面,一聽是曹宇,伸手推推鐘山,“去吧去吧!別耽誤了領(lǐng)導(dǎo)的事兒!”
鐘山點點頭,跟著梁秉鯤走出了后臺。
倆人一路走到三樓院長辦公室門口,梁秉鯤敲了敲門。
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進(jìn)來。”
倆人推門進(jìn)去,大院長曹宇正在跟坐在對面的刁光譚聊天。
鐘山瞅了瞅這位在中國戲劇史上鼎鼎大名的傳奇人物,曹宇。
在中國,哪怕對文學(xué)毫無了解的普通人,大概率也聽說過“魯郭茅巴老曹”這六個字。
對于文藝圈的人來說,這些名字自然如雷貫耳,好比西游記里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如來佛祖,每一位都屬于時代的頂尖人物。
到了1979年,六人中魯迅、郭沫若、老舍均已仙去,曹宇雖然在這六位當(dāng)代文壇大神中甘陪末座,但也是文藝界僅有的幾塊金字招牌之一了。
所以曹宇的形象也非常復(fù)雜,中戲的名譽校長、人藝的院長、劇協(xié)的會長……無數(shù)的身份建構(gòu)著他的人生光環(huán)——當(dāng)然,對于他個人來說,主抓的工作依舊是人藝這塊陣地。
在鐘山的眼中,這位明顯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中等身材,花白的分頭梳得整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里面透露的目光平靜和善,整個人顯得格外斯文儒雅。
鐘山觀察曹宇的時候,曹宇也在打量鐘山。
他沖鐘山笑笑,明知故問道:“你就是鐘山?”
鐘山點點頭,“是。”
“22歲?”
“是。”
“一表人才啊!”
曹宇贊了一句,笑呵呵地揶揄道,“我剛回國就聽到了你的大名,你可是給院里出了個大難題啊!”
鐘山只覺得曹宇這話里有話。
倆人說著話,坐在對面的刁光譚瞪了一眼貓在角落,試圖聽點八卦的梁秉鯤。
一秒鐘之后,敏銳判斷形勢的鯤哥果斷選擇了告退。
院長辦公室的門再次關(guān)上,刁光譚起身給鐘山拉了一把椅子。“來,坐下說!”
鐘山落座,曹宇解釋,“你可能不知道,上次藝委會給你這個《法源寺》投票,結(jié)果十八個人投票,居然9:9打平了,這可是咱們建院將近三十年,有藝委會以來的頭一次。”
鐘山聞言,心中豁然明朗。
怪不得一直拖著不給結(jié)果,怪不得藍(lán)田野最近這么親熱地拉著自己聊天。
他看看對面的兩個院子,“這么說,劇本您最后通過了?”
曹宇也沒賣關(guān)子,他點點頭,“是,不過還是要改。”
鐘山直奔主題,“需要改哪里?”
“哈哈,年輕人,沉住氣嘛!”
刁光譚笑道,“剛才我跟院長說了,從今天起,你去劇本組上班吧,主要工作就是配合修改你這個《法源寺》。”
鐘山聞言,遲疑道,“是不是往后推一天,今天裝置組拆除舞臺,我總不能一走了之。”
“行!那就明天!”
曹宇看著對面不卑不亢,面色平靜的鐘山,心中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得到認(rèn)可沒有欣喜若狂,聽到安排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考慮周到,是個大才。
他轉(zhuǎn)過身從桌上拿過一份報紙,遞給鐘山。
“《法源寺》這個劇本,優(yōu)點和缺點都很明顯,但是讓我跟光譚下了決心的,主要還是這個新的精神。”
鐘山接過報紙,心想到底是哪個大神在冥冥之中幫到了自己。
一看,原來是3月30日,有一位老人在一場會議上提出了“四項原則”,同時也重新申明了改開的決心。
這不巧了么這不是!
刁光譚看鐘山讀著報紙,隨口感嘆道。
“我跟院長看完了劇本,最大的感觸,是戊戌六君子慷慨赴死的時候說的一段話。”
鐘山立刻反應(yīng)過來,張口念起來。
“我們所處的時代,離名義上的帝國已經(jīng)遙遠(yuǎn),但它離實質(zhì)的帝國還是那么接近,解決中國問題就是要尋找出路,任何阻礙中國尋求發(fā)展的人,都必須回避。”
“沒錯!解決中國問題就是要尋找出路,任何阻礙中國尋求發(fā)展的人,都必須回避!”
刁光譚贊嘆地拍手,“就是這句!那天晚上,第一次看到這段話,我激動得徹夜難眠啊!”
曹宇站起身,走到鐘山旁邊拍拍他的肩膀。
“一句話,一個態(tài)度,有時候就是一個時代的注解。
“現(xiàn)在國家要改革,要開放,這就要有披荊斬棘的精神,有前赴后繼的決心!百日維新的失敗是歷史的必然,但是譚嗣同的態(tài)度,卻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和尊敬的。”
他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事情太忙,創(chuàng)作的精力已經(jīng)跟不上了,光一部《王昭君》就累得夠嗆……”
說到這,他拍拍鐘山,眼含希望。
“你這部《法源寺》好哇,可以說寫出了我的心聲!好好修改一下結(jié)構(gòu),未必不是一部常演常新的作品。”
……
一番勉勵結(jié)束,當(dāng)鐘山走出院長辦公室的時候,領(lǐng)他過來的梁秉鯤依舊站在門口。
眼看鐘山出來,他第一時間湊了過來,熱情地打聽著。
“鐘山!怎么樣怎么樣?劇本過了吧?院長怎么說?”
聽著梁秉鯤喋喋不休的問詢,鐘山停下腳步。
“鯤哥,你會鐵山靠嗎?”
“啊?鐵山靠是什么?”
“沒什么……只是你的名字讓我想起一位故人。”
鐘山隨口了結(jié)掉這個無人應(yīng)和的梗,心想自己大概是此間唯一的小黑子了吧?
想想還挺帶勁的。
他扭頭從樓道的窗戶向外望去,看著正午的太陽,贊嘆道:“天亮了!”
“啊?”
梁秉鯤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望望外面,“現(xiàn)在不是中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