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聞言扭頭往回看,發現是一個文質彬彬的青年,看起來面帶笑容,但眼神中卻透露著幾分掩藏不住的傲氣。
蕭楚楠回過頭來,瞪了這人一眼,戲謔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鄭大蟲啊!嘖嘖,大蟲哥就是不一樣,成了大學生,就瞧不起我們這些待業青年啦!”
青年頓時破防,咬著牙狠狠地說道,“我叫鄭小龍,不是鄭大蟲!小處男,你再拿我名字開玩笑信不信我翻臉!”
說罷,眼神還朝旁邊的柳葉青瞟了一眼。
此言一出,鐘山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前世他也聽說過鄭小龍出身總后大院,只是沒意料到這個拍出過《渴望》、《燕京人在紐約》、《金婚》、《甄嬛傳》的知名導演,原來年輕的時候是這個樣子。
說起鄭小龍,此君年輕時也是個傳奇,當初去插隊的時候,他在火車上制止別人行兇,反把對方的鎖骨扎穿,結果到了地方上,直接按勞改犯待遇參與改造。
這可比知青下鄉苦多了,他一個大院子弟哪受得了這個,接連三次逃跑,終于第三次蹭上了回燕京的火車,回了家,托關系去當了兵,如今算算時間,應當是恢復高考時考上了大學。
蕭楚楠聞言趕忙指指一旁的鐘山,“你別亂說話啊!今天我跟人家才第二次見面!”
雖然話里話外都是鐘山,但是鄭小龍很清楚蕭楚楠說的明明就是柳葉青。
也許是害怕蕭楚楠發飆,他也不點破,而是就坡下驢,跟鐘山聊了起來。
“兄弟哪里人啊,能看上我們大院這位,膽子可真不小啊!”
鐘山謙虛道,“我叫鐘山,在人藝做臨時工。不知道您是?”
“哦,鄙人是燕京大學分校文學系的學生,叫鄭小龍。”
鄭小龍看著鐘山,“能在人藝工作,肯定很有文化吧?不知道老兄你發表過文章沒有?或者演過什么大戲?不才也寫過幾篇文章,不如大家一起交流交流?”
鐘山看看他,再看看旁邊的蕭楚楠,明白自己這是遭了無妄之災。
鄭小龍明知道蕭楚楠的情況,卻不敢招惹旁邊圍觀的柳葉青,反倒是把矛頭對準了自己這個“工具人”,顯然是想踩自己一腳,以便從蕭楚楠這里找回面子。
大院子弟嘛,拔份兒是頭等大事。
別人的地頭上,鐘山并不想招惹是非,再說了,蕭楚楠的面子關他屁事。
他嘿嘿一笑,“我一個臨時工,哪有什么文化,不能跟您這大學生比。”
鄭小龍眼看鐘山服軟,頓時得意地看了蕭楚楠一眼。
一直邊緣OB的柳葉青卻是個不諳世事的,她根本沒注意蕭楚楠的情緒,好奇追問道,“鄭大哥,你是作家呀?還發表過文章?”
這年頭,作家大約是全社會最金貴最時髦的身份,且不說《人民文學》、《收獲》這樣的頂級文學刊物,就算你在報紙上發過幾個豆腐塊,別人都高看你一眼。
要是能在正經文學刊物上發表幾篇作品,那在縣里混個文化方面的閑職都輕輕松松,于華當年就是這么從牙醫跳槽到文化館的。
柳葉青話都問到這里了,鄭小龍再不裝一把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他微微一笑,“去年我寫了一個短篇,叫《輕輕的敲門聲》,發表在解放軍文藝上,雖然稿費不多,只有三十幾塊,但也算知名刊物,不知你讀過沒有?”
柳葉青頓時激動起來。
“讀過!我讀過!我真沒想到那是你寫的!當時我還想給作者寫信呢!”
給作者寫信,也是這個時代最流行的追星方式,大約相當于微博留言轉推的小作文。
眼看柳葉青一臉崇拜,鄭小龍的表情比《亮劍》里的王有勝還嘚瑟,他瞥了一眼蕭楚楠,眼神中的得意讓她勃然大怒。
她努力壓住火氣,轉頭看了鐘山一眼,笑意嫣然。
“鐘山你也太謙虛了,小龍哥不是外人,你這個劇作家的身份沒必要隱瞞吧?”
雖然嘴上的話說得輕松寫意,但她眼神中的急切和催促,就差跟鐘山喊一句“快出對子對死他”了。
而這一聲暗含殺氣的小龍哥,也讓鄭小龍心中一凜,他不由得看向鐘山。
難道是個高手?
鐘山不動聲色,在鄭小龍看不到的地方對著蕭楚楠比出一個2。
也就是原本的條件要加倍。
蕭楚楠瞪了他一眼,但還是眨了眨眼,表示答應。
早這么爽快不就完了?
鐘山沖著鄭小龍微微一笑,“原本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大家相處,既然楚楠開口了,那我也不藏著掖著。其實我目前是在人藝做編劇,目前正在排一出由我編劇的新戲《法源寺》,六月底就要演出。”
此言一出,最驚訝的反而是柳葉青。
她眼睛閃亮,口中嗔怪道,“鐘大哥,怪不得上次你跟我們聊天說得頭頭是道,原來你是個知識分子呀,還騙我們說只上過小學!”
鄭小龍簡直不敢相信。
給燕京人藝寫話劇什么水平?就憑鐘山一個毛頭小伙也配?
可是眼看對面蕭楚楠神氣得鼻孔沖天的樣子,他心里已經有七八分相信,不過他依舊嘴硬。
“寫劇本好啊,我最近也在寫劇本呢,不知道能不能改天看看鐘山兄的劇本,讓我學習學習?”
“巧了!不用改天!我帶著呢!”
鐘山笑嘻嘻的從包里掏出一份劇本。
這是內部打印排版的劇本,專用于排練的,一個個油墨鉛字十分醒目。
鄭小龍下意識接過來,一看上面的制式,心里已經十分甚至九分相信。
唯一的一分掙扎,大約是“也許這劇本水平也就那樣”的幻想。
“我這就讀讀看……”
他低頭看起劇本,誰成想越看越上頭,越看越震撼,如此讀了幾頁,正想跟鐘山討論,忽然劇院的燈一黑。
原來電影已經要開始了。
他看看銀幕上開始閃動的畫面,一咬牙,干脆拿著劇本出了劇院。
而裝逼成功的鐘山則是跟蕭楚楠倆人默默地看起了《羅馬之戰》。
說起來,這實際上是上下兩部電影,不過譯制的時候直接合并在一起了,所以總長度足有兩個半小時。
一個異域的,討論政治斗爭、戰爭過程的宮廷電影,不少人都看得茫茫然,不過依舊耐著性子。
沒辦法,這年頭有得看就不錯了。
很快,“大雷”如期而至。
鐘山只聽見旁邊的柳葉青呀的一聲,然后趕緊閉上了眼。
蕭楚楠等的就是這時候,她趕緊上去摟住柳葉青,輕聲安慰,然后偷偷耳語起來。
那一副初哥模樣,真不愧這個名字。
鐘山心中無語,干脆把注意力放在電影上。
兩個半小時倏忽而過,電影一結束,后面沒座的人已經亂成一團向外走。
仨人等著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朝外走去。
等出了禮堂門口,鐘山遙遙地看到了站在禮堂外路燈下紅光滿面的鄭小龍。
他忽然有些惡作劇心態,幾步走過去,拍拍對方的肩膀。
“怎么啦,小龍兄?”
咦,怎么怪怪的。
鄭小龍大約是沒覺得奇怪,此時的他早已把跟蕭楚楠拔份兒的事兒忘了,他鄭重其事地遞過劇本。
“寫的太好了,看得我熱血澎湃!恨不能自己馬上就投身到變革的浪潮里去!”
他真誠地看著鐘山,“鐘山同志!這劇本,能不能借我用用?”
“借你?你想干嘛?”
“我想在我們大學排演一下試試!也讓大學的同學們感受一下改革的風雷和視死如歸的決心!”
鄭小龍一番說的鏗鏘有力。
“我在我們學校話劇團也負責編劇,您這部話劇太符合我們大學生的心情了,如今國家撥亂反正,百廢待興,正需要鼓舞人心的好作品!您放心!交給我,我們肯定能排好!絕不辜負這個劇本!”
鐘山卻搖搖頭,“眼下人藝還沒開始演出,我不能授權給你們,要是你真想排,還是等到人藝演出之后再說吧。”
鄭小龍聞言有些郁悶,不過也知道只能如此,于是跟鐘山交換了個地址,只等過后再來聯系。
這一番操作下來,可以說是大大漲了蕭楚楠的面子,她別提多得意了。
至于旁邊的柳葉青,則是一臉崇拜地看著鐘山,主動湊過來嘰嘰喳喳地跟他聊個不停,哪怕鐘山費盡心力把話題繞回蕭楚楠身上,也沒起什么作用。
仨人坐上摩托車,蕭楚楠先把鐘山送回了家,然后帶著柳葉青遠去了。
鐘山邁步朝著黑咕隆咚的筒子樓里走,心里盤點著今天的經歷。
鄭小龍投稿的事情給他提了個醒。
是啊,雖然稿費不如話劇收入高,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比起自己寫一部話劇足足耗時一個月來說,寫小說似乎也容易一些?
反正我不生產作品,我只是未來的搬運工!
心里盤算著,他一路走到三樓,敲開了門。
跟眼皮耷拉著的鐘友為招呼一聲,他轉身進了里屋。
里屋的臺燈還開著,只不過被鐘小蘭的身影遮住太半,房間顯得格外昏暗。
鐘山走到床邊,放下書包時,忽然想起包里還有一盒蕭楚楠送的大白兔奶糖。
看看一旁埋頭苦讀的鐘小蘭,他掏出來遞過去。
“拿著。”
“啊?”
鐘小蘭茫然接過,看著鐵盒上面的兔子。“大白兔?”
“嗯,拿著吃吧!”
鐘山低聲說道,“補充補充營養。”
此言一出,卻不知觸動了鐘小蘭哪根神經,小姑娘的雙眼忽地涌出淚來。
啪!啪!
豆大的淚滴落在鐵盒上吧嗒作響,鐘小蘭干脆伏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
“我、我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