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鐘友為來說,星期三簡直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
在單位里總是在寫材料,時間久了,他漸漸覺得埋頭在材料和材料中間的自己,實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但也就只有寫材料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人生價值的樣子。
所以日復一日的生活,周三和周四確實區別不大。
不過今天這個星期三有點不一樣了。
此刻正值傍晚,夏日的太陽頑強的掛在地平線上面,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如同蕎麥面。
鐘友為正騎著自己有些破舊的自行車走在長安街上。
在他身旁不遠處,還有另外一輛自行車,那是屬于自己愛人王蘊如的。
眼下正在蹬車的是自己的閨女鐘小蘭。
你問王蘊如呢?當然是坐在鐘友為身后啦。
一家三口沿著長安街,望著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的莊嚴宣告,一路向東,漸漸看到了王府井的影子。
對于住在甘家口的人來說,來這條街也約等于進城。
今天三人并不是來逛街的。
自行車一路前行,終于在王府井大街22號停下了。
眼前這座巍峨莊嚴的西洋風格建筑,就是大名鼎鼎的首都劇院,也是鐘友為的好大兒鐘山每天工作的地方。
王蘊如此時已經跳下車來,張羅著鐘小蘭把自行車推到車棚里,扭頭問鐘友為,“票呢?”
鐘友為趕忙從胸前口袋掏出來。
三張紅色的票子,卡著人藝的章,上面還有一行小字:贈票:內部演出入場。
當昨天從鐘山手里接過那三張贈票的時候,其實鐘友為是有點驚訝的。
人藝的門票,哪怕放在這個年代也不算便宜??丛拕∫膊皇侨巳讼硎艿闷?,在他看來,自己這個兒子能拿到三張贈票,肯定是在單位工作勤懇努力的回報。
只是不知他在美術組做些什么?辛苦不辛苦?
如此想著,鐘友為有些走神,王蘊如一把拿過門票,張羅著仨人往劇場里走。
今天的首都劇場并沒有公開演出,所以也沒有往日晚上大排長龍入場的模樣。
仨人推開門,邁入大廳,腳下是細膩的水磨石,身旁是足有三層樓高的高聳石柱,再往上則是裝飾華麗的頂棚和吊燈,這種開揚空曠的感覺讓人馬上體會到自己的渺小,會不自覺的壓低聲音。
入場檢票的門只開了一個。
王蘊如看看門票上空著沒填的日期欄,猶豫上前。
“同志您好,我們這個票——”
“門票給我?!?/p>
“哦好……”
檢票員熟練地撕下副券,清點人數,囑咐道,“內部演出場次不排座號,除了前三排,其他都可以隨便坐?!?/p>
三人一邊答應著,一邊往里邁步。
鐘小蘭走進寬闊的劇院,登時頭頂上碩大的紅色五星迷得炫目,踩著腳底下宣軟的地毯,看看身旁一個個座位,她忽然覺得有點夢幻。
“媽呀,真漂亮?!?/p>
“閉嘴!”
王蘊如低聲勸誡,拽著鐘小蘭往前走。
反正不看座號,自然是越往前越好。
此時來人不算多,仨人挑了第四排中間的三個位置坐下,只覺得舞臺近在眼前,視野絕佳。
王蘊如拿著票根,嘀咕著,“小山也真是的,怎么也不說是什么戲呀?”
鐘小蘭看看自己這一對父母,欲言又止。
她倒是猜到是什么戲了,可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開口說。
猶豫了半天她還是放棄了。
算了還是讓當哥的自己操心去吧。
鐘友為坐在座位上,伸手摸了摸前面的座椅,有些懷念,“哎呀,上次來看話劇,好像還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兒呢……那時候……”
正懷念的功夫,忽然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鐘友為?”
鐘友為茫然抬頭,忽然發現一個微微發福的男人正盯著自己。
這男人的腦袋已經“聰明絕頂”,只能把一側的頭發從左到右梳成“五線譜”,可惜還是光亮的腦瓜還是默默的映出油津津的光來,讓遮羞的意義蕩然無存。
鐘友為站起來,一臉意外的過去握手,“馬局長!您怎么來了?”
馬局長撇撇嘴,“你這話說得,我不能來?”
他看向一旁,“這兩位是?”
“是是是,這是我愛人王蘊如,這是我閨女……”
鐘友為一頓介紹,馬局長點點頭,跟一家人寒暄了幾句,審視地看著鐘友為,意有所指地說道。
“人藝的內部演出票可是稀罕東西??!咱們市里的教育系統,一共送來兩張,一張給了我,一張給了老局長,你們能來一大家子,倒是難得!”
鐘友為頓時有些惶恐,不知自己是不是蓋住了局長的風頭,一時間唯唯諾諾,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王蘊如大方笑道,“馬局長您有所不知,友為年頭從村里接回來那個兒子,他現在就在人藝做臨時工。我們也是沾了點光。”
一個臨時工比自己面子還大?馬局長根本不信,真當他第一回來看戲啊。
他干笑道,“好,人藝挺好,做臨時工也要發光發熱嘛!你們坐,我還有事?!?/p>
說罷,他徑直走到一邊,叫住了一個鐘友為不認識的人聊了起來。
這下鐘小蘭都看明白了,她縮著頭看著一旁的父母,咋舌道,“乖乖,這內部演出,原來是領導聯歡會?。俊?/p>
王蘊如氣得伸手就要捂住鐘小蘭的嘴,“可不敢亂說?。 ?/p>
話雖如此,但她心里也好奇起來,自己這個便宜兒子到底什么面子,局長才有資格拿到的票,他出手就是三張?
這邊正想著,又有人走過來,原來是藍田野。
“蘊如,你們一家都來啦!”
他熱情地跟鐘友為一家打了招呼,夸贊道,“你們可是培養了一個好兒子?。 ?/p>
王蘊如聞言心中尷尬,心想鐘山來家滿打滿算還不到五個月,自己啥時候“培養”過?
鐘友為倒是握住藍田野的手,一臉懇切。
“老藍大哥,當初的事情還沒有好好謝過你,小山的事兒又是你操心,我——”
“嗐,甭客氣!那些書法家都是朋友,幫忙給你們教育系統寫點作品算什么?”
藍田野擺擺手,“恰恰相反,其實我該感謝你們!”
他還想再說兩句,忽然劇場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只好起身告辭,匆匆奔后臺去了。
藍田野人走了,他的話卻種在了鐘有為和王蘊如心里。
倆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大大的疑惑。
鐘友為不明白的是,鐘山到底做了什么,能讓藍田野這個名演員如此青睞?
王蘊如則暗自思忖,心想當初我找這堂哥辦事的時候,他雖然答應的爽快,但也沒這么熱情吧?
話分兩頭,藍田野被劇場經理一聲招呼叫到了后臺化妝間。
此時的一號化妝間里,林釗華和鐘山都坐在這里。
距離開場還早,主要演員們正在抓緊時間進行妝造。
人藝的演員,大多都有自己化妝的本事。
按譚宗堯的話說,自己給自己化妝也是體會人物的一部分。
當然這也是對后臺化妝師人手不足的一種美化。
幾人隨意聊著天,正討論著老燕京的鹵煮哪家正宗,藍田野走了進來。
“誰找我?”
眾人面面相覷,正要問劇場經理的時候,刁光譚邁步沖了進來。
“各位同志,注意一下、注意一下!今天首場內部演出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好好表現!”
他停頓片刻,才補充道,“今天晚上鄧大姐要來看我們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