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3日,星期六晚七點,是《法源寺》首場公演的日子。
此前半個月,人藝早早地把新戲的預(yù)告海報掛在了劇場的售票廳里。
憑借著內(nèi)部演出時的火爆場面,這部還未公演的戲早已通過口耳相傳在戲劇愛好者中有了不小的人氣。
更不用提參加內(nèi)部演出的記者們對這部戲大發(fā)溢美之詞,燕京日報更是直接評價“《法源寺》中有這個時代需要的精神”。
如此一來,更是勾起了無數(shù)人的好奇。
結(jié)果就是半個月的預(yù)售,目前放票的十場直接被一搶而空,排隊買票的人能從首都劇場門口一直延伸到王府井大街上,成了《茶館》復(fù)排之后又一次壯觀景象。
下午六點多,首都劇場外人頭攢動。
推著車子的、步行的人群摩肩接踵往里擠,一時間喧嘩和熱鬧替代了首都劇場平日的寧靜。
大門口,三個穿著綠軍裝的年輕人并排走進了劇場大院。
為首的青年高大帥氣,此刻他望著樓頂首都劇場四個大字,不由得停駐腳步,眼里滿是思緒。
旁邊一人伸手拍拍他,故意撇著翻譯腔,“哦!我的普拉齊少爺,回家的感覺怎么樣?”
這位被叫做“普拉齊”的青年聞言輕哼一聲,“感覺良好!你呢,雪老健,打入敵人內(nèi)部竊聽情報興奮嗎?”
“興奮?興奮個屁!”
“雪老健”啐了一口,“你管排隊買票叫竊聽情報啊?”
“你就說誰敢攔你?”
一旁年齡最大的青年面容穩(wěn)重,嘴里也沒正形,“哎呀孩兒們,此時不要吵鬧,大王我看戲要緊!”
誰知兩人異口同聲,“你個貧協(xié)主席少說兩句吧!”
仨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里走,走到大廳里,入場的觀眾在左右兩門排隊。
等排到“普拉齊”的時候,劇場檢票員伸手拿過門票,撕下副券,抬頭一看,咧嘴笑了。
“喲,樸存昕!你回來啦!怎么不去后臺呀?”
樸存昕靦腆的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姐,我跟兩個同事一起過來的,這是李雪建、這是王學(xué)祈——我主要是陪他們!”
“是嘛?”檢票員看著他后面兩人,一邊接過倆人遞來的門票,一邊贊譽道,“都是空政話劇團的演員吧?軍裝真神氣!”
“嗨!瞎跑龍?zhí)祝 ?/p>
檢票員笑吟吟地遞過門票存根,“你爸應(yīng)該在第二排呢,一會兒閉幕了去后臺玩兒啊?”
“一定!一定!”
仨人聊天的功夫,前后的觀眾都好奇地看著他們,樸存昕尷尬得直想找個縫兒鉆進去。
進了劇院,仨人很快找到了座位。
這里幾乎是劇場一樓的最后面,壞處自然是離舞臺很遠,好處也有,票價便宜,只要五毛錢。
樸存昕落座之后,怔怔地看著這片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天地。
他的父親蘇民是人藝著名的演員、導(dǎo)演,自小在史家胡同長大的他,對這里實在是太熟悉了。
77年插隊回城,樸存昕考到了空政話劇團。
原以為進了空政肯定不會像人藝這么高手如林,誰成想去了一樣是跑龍?zhí)住?/p>
此刻他身邊的兩個青年,就是長期跟自己一起跑龍?zhí)椎那嗄暄輪T,一個是他的舍友,叫李雪建,另一個叫王學(xué)祈。
仨人戲稱為空政“龍?zhí)阻F三角”,每次演出基本都是打醬油角色,臺詞更是想都別想。
仨人今天來看《法源寺》的原因也很簡單。
蘇民之前看了內(nèi)部演出,大贊劇院新來的小演員楊立辛水平遠在樸存昕之上,這讓周末回家看爸媽的樸存昕心中不爽,但好歹憋著沒說話。
誰知蘇民又提到這部話劇的編劇鐘山今年才22歲,話里話外讓已經(jīng)26歲的樸存昕萬分難受。
為了看看蘇民口中的話劇到底有多優(yōu)秀,他狠了狠心買了三張票,拉上兩個損友一起來看。
直到坐在觀眾席里,他還有些忿忿不平。
“你們說,我在空政不就是掃舞臺、搬東西、跑龍?zhí)讍幔渴牵夜べY低、我沒演過主要角色,也沒編過什么戲,但怎么到了親爹這里,我就跟個廢物一樣?”
李雪建歪頭看看他,“你還別說,我聽著都覺得是個廢物。”
年紀大一些的王學(xué)祈則是打著圓場,“別說了,看戲要緊!看戲看戲!”
仨人不再說話,劇場的喧嘩漸漸平息,燈光變幻,前排的腦袋和肩膀漸漸隱入黑暗,幾十米外的舞臺愈發(fā)光亮,仿佛圣潔的殿堂。
在玄妙的鐘磬聲和佛偈中,《法源寺》開場了。
此刻,鐘山正站在副臺位置,跟杜二爺一起打量著舞臺上的一舉一動。
不遠處的林釗華不復(fù)往日的激情,此刻正蔫蔫地癱在椅子上。
到了這個時間,屬于導(dǎo)演的使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演員即將成為舞臺的上帝,
經(jīng)過三個月的磨合和兩天的休整,此時此刻的演員們無論經(jīng)驗、體力、精力都到達了巔峰,所有人看似寧心靜氣,但鐘山看得出來,他們的表演激情早就調(diào)動起來了。
果不其然,一開場,朱續(xù)和譚宗堯在舞臺上配合無間的表演和充滿機鋒的臺詞立刻就吸引住了臺下的所有觀眾。
遠在劇場后排的樸存昕一開始還密切注視著小和尚異稟的表演。
他倒要看看這個楊立辛有什么過人之處。
結(jié)果開場五分鐘之后,作為觀眾的他就已經(jīng)把這件事兒拋之腦后,沒辦法,劇情太緊湊太精彩了。
從來沒有一部話劇像《法源寺》那樣,把晚清這些歷史人物的心路歷程剖析來給大家看。
康友為、梁啟超、袁世凱、譚嗣同,乃至光緒、慈禧、李鴻章……一個個人物出場時,都讓宛如舞臺中心的王者,每個人都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大家追求的都是那個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國富民強的社會。
然而局面卻不可能因為美好的想象而改變,一切依舊不可避免的走向危亡。
這種在歷史的大勢中反復(fù)沉淪的感覺讓每個人都覺得憋悶、無奈。
幸好每每出現(xiàn)的喜劇橋段和小和尚插科打諢,一方面讓觀眾脫離出了沉重的情緒,另一方面也讓整個戲劇不會過度走向陰暗。
而在話劇的后半段,決意慷慨赴死的譚嗣同則用他的意志刺破了原本的負面情緒,讓原本積壓的痛苦化成了理想主義的熊熊烈火,或者如劇本中所說,成為一道驚醒沉睡者的閃電。
譚宗堯披著官服走上臺前,面色凜然的怒斥。
“兩千年來,無非上面是強盜下面是奴才,上面是霸道下面是茍且,上面是披著儒家外衣的狼,下面披著儒家外衣的犬,上面指鹿為馬,下面難得糊涂!上面黑,下面厚,主子使喚奴才,奴才獻媚主子!
“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
這段臺詞說完,臺下的樸存昕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平常人聽的僅僅是這其中對于封建社會的控訴,而作為一個演員,樸存昕還在聽節(jié)奏,聽情感,聽氣口。
譚宗堯用完美的臺詞演繹讓這段臺詞穩(wěn)穩(wěn)地傳到了劇場的最后端,讓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這樣的的境界……我能嗎?
直至最后,譚嗣同那著名的詩句念出,六君子一一出場陳詞,所有人都已經(jīng)被舞臺的臺詞與表演深深震撼。
樸存昕反復(fù)咀嚼著這些臺詞,緩緩地搖著頭。
李雪建偏頭看看他,“怎么,這詞兒還嫌不好?”
“好!太好了!”
樸存昕苦笑道,“我不是嫌棄他們,我是嫌棄我自己……”
兩個半小時的時間,跌宕起伏的表演,信息量巨大的臺詞,前所未見的雨幕,溫柔舒緩的歌聲,最終的莊嚴宣告,以及首尾呼應(yīng)的禪意臺詞。
當鐘磬聲再次響起,法源寺千百年的滄桑歷史落幕,化作了劇場之內(nèi)觀眾們?nèi)w起立、久久不能停歇的掌聲。
樸存昕一邊鼓掌,一邊看看旁邊兩位,大聲喊道:“怎么樣?”
李雪建沉默片刻,開口道,“來之前,我以為我們空政表演水平很高,劇本也是一流的。”
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
王學(xué)祈干脆開口催促,“你不是能去后臺嗎,快!一會兒咱們?nèi)ズ笈_跟演員們?nèi)∪〗?jīng)。”
樸存昕也沒藏著掖著,領(lǐng)著倆人出了劇院,繞到后面門口,打了個招呼就走進了化妝間。
此時的后臺,演員們正在各自卸妝,仨人走進去跟沒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樸存昕打了一圈招呼,拉著李雪建和王學(xué)祈去了一號化妝間跟譚宗堯請教,自己則是出門去了二號化妝間,直奔楊立辛而去。
楊立辛從學(xué)員班到演員,在人藝也已經(jīng)呆了四年,自然知道樸存昕是誰,不過確實沒怎么打過交道。
樸存昕倒是實在,上來夸贊了一番楊立辛的表演,言語間很是羨慕。
楊立辛聽著聽著,好奇道,“樸哥,你在空政還跑龍?zhí)啄兀俊?/p>
“誰說不是呢!”
對于他們這個年紀的演員,人藝的老話說還沒入槽,自然走不到中間,也沒有當核心的底氣,跑龍?zhí)撞⒉粊G人。
但哪怕如此,樸存昕看著矮自己一頭,還年輕幾歲的楊立辛,依然羨慕道,“哪像你,演技好,上來就拿到這么個重要角色!”
“您甭夸我了!我演技好還能天天挨罵呀?”
楊立辛嘿嘿一笑,“其實啊,我這回是走了狗屎運!”
狗屎運這個詞,大約是跟屎有關(guān)聯(lián)的詞匯里唯一的好詞兒了。
樸存昕搖頭,“你這是謙虛!”
“真不是!”
楊立辛看看左右,湊過去壓低聲音,“這部戲?qū)а菔橇轴撊A,我聽他說呀,當初他選演員的時候,原來根本沒考慮我,是鐘編劇跟他提的,他當時也權(quán)當是試試。”
他由衷地贊嘆道,“鐘編劇可是個好人啊!”
不僅給機會,還經(jīng)常有八卦可看,天底下哪找這么好的人?
樸存昕聞言,愈發(fā)感慨,“我在空政,怎么就沒有貴人呢?”
倆人正說著話,楊立辛忽然看到鐘山從旁邊走過。
他兩步湊過去拉住鐘山,“鐘編劇!給你介紹個人!”
楊立辛伸手指指樸存昕,“這是樸哥,蘇民老師的公子!”
其實不用楊立辛說,鐘山一照面就認出樸存昕了。
開玩笑,經(jīng)歷過九十年代的人,哪個不知道樸存昕的大名,懂不懂師奶殺手的含金量?
眼看著高大英俊的單眼皮濃眉帥哥,雖然比前世自己認知里的多了幾分青澀,但往那一站,外形條件就一個字:贏!
鐘山跟樸存昕握了握手,雖然心里對他一清二楚,但還是開口寒暄。
“早就聽過樸哥的大名,只是一直沒見過,您現(xiàn)在在哪兒發(fā)展?”
樸存昕聞言頓時郁悶了,嘴巴張了張沒說出來,看得楊立辛都憋不住笑了。
他居中把樸存昕的情況說了說,鐘山聽到樸存昕還在跑龍?zhí)祝闹胁⒉灰馔狻?/p>
樸存昕只覺得自己在被生活反復(fù)捶打,有些灰心喪氣地擺擺手。
“哦對了,我還有兩個同事在那邊呢,要不回頭再聊?”
哪知正說話的功夫,譚宗堯和李雪建、王學(xué)祈就出現(xiàn)在了二號化妝間門口。
看到鐘山,譚宗堯迎面過來,“鐘編劇,這兩位朋友跟我說特別想認識你!”
鐘山一看,好家伙!“宋江”和“轉(zhuǎn)輪王”都來了!下一步就該去攻打方臘,取回羅摩遺體了吧?
這倆人一看樸存昕也在,更是興奮,幾人互相介紹寒暄了一番,鐘山這才知道如今他們仨竟然都在空政話劇院跑龍?zhí)住?/p>
一番交流下來,看著做夢都想登上舞臺卻找不到機會的三人,鐘山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都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搞出點“稀缺性”來?
想到這里,他臉上笑容更盛,主動提出要送樸存昕仨人出門。
四人一起走出來,路上聽著仨人談?wù)撆荦執(zhí)椎男了峤?jīng)歷,鐘山也拿出自己裝臺的苦日子分享。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頗有心理互助會的感覺,一時間都有了幾分戰(zhàn)友的意思。
等到了大門口,鐘山伸手拍拍路燈,慨然長嘆。
“要我說,你們各個身懷絕技,怎么也不該只跑龍?zhí)装。 ?/p>
王學(xué)祈攤手,“唉!新人都是磨,有什么辦法?”
鐘山終于圖窮匕見,“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