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存昕萬萬沒想到,他剛剛還在慨嘆貴人難遇,沒過去半個小時,鐘山就把一疊手稿遞到了自己面前。
看著樸存昕手里這沓稿紙上面的《夕照街》幾個字,路燈下的李雪建和王學(xué)祈也同樣是懵逼狀態(tài)。
這是什么展開?
剛才還叫囂著打探敵情呢,一眨眼的功夫,敵人的后勤怎么成了自己家的運輸大隊長了?
等回過神,樸存昕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拒絕。
開玩笑,自己要是真把人藝的劇本給撬走了,回家不得被老爹打斷腿啊?
“鐘山,這、這不合適吧?”
“有什么不合適?”
鐘山一臉無所謂,“咱們剛才聊了半天,我是覺得你們幾個投脾氣,再說了……”
他指指自己,明示道,“我剛才也說過,我在人藝看起來風(fēng)光,可說到底不也就是個臨時工嗎?連個工作身份還沒有呢,比你們仨跑龍?zhí)锥疾蝗纾?/p>
“而且我這劇本一共也沒給院里看過,我是作者,我的劇本想給誰用,當(dāng)然是我自己說的算。”
樸存昕聽著鐘山的理由,張了張嘴,但面對如此機遇還是沒再推諉。
劇本他還沒看,可是仔細(xì)想一想,一個能創(chuàng)作出《法源寺》這樣劇本的人,水平能差到哪里去?
鐘山又補充道,“哦對了,本來這個劇本是寫待業(yè)青年的,跟部隊關(guān)系不大,這樣,回頭我再加幾句詞,把石頭的身份變成退伍兵,就沒問題了。”
“樸哥,劇本你先拿回去給你們領(lǐng)導(dǎo)看看,一定要說明白,我是希望你們?nèi)齻€在里面能夠出演主要青年角色,才愿意提供劇本,要是你們團里不答應(yīng),這事兒就拉倒!當(dāng)然了,如果是覺得劇本不行,那算我沒說。”
此言一出,對面仨人眼里都是感動。
萍水相逢,鐘山為了解決他們的困境仗義出手,不僅拿出劇本,還要幫他們談條件,這是什么?這是兄弟!
放到后世,高低得叫一聲“義父”。
哪怕此時此刻,仨人也是紅了眼眶,四雙手伸出來緊緊握在一起,一切盡在不言中。
作別鐘山,樸存昕仨人邁步往單位宿舍趕,回去的路上,樸存昕忽然停下。
看著身旁的倆人,樸存昕沉聲道,“雪老健,老王,《夕照街》劇本這事兒,鐘山做得仗義,可是我覺得,總不能因為人家仗義,咱們就不懂事兒,坑了人家?”
王學(xué)祈開口道,“你是怕咱們拿了他的劇本,他在人藝不好做人吧?”
李雪建卻說,“可是機會難得啊……咱們總不能辜負(fù)了人家一片心意?”
“我明白!”
樸存昕想了想,“這樣,我今天回趟家,把這事兒跟我父親說一說,讓他給院里透個風(fēng)聲,到時候真要是人藝批評鐘山,也可以幫忙說些好話。總之無論如何,《夕照街》咱們要拿到單位去。”
李雪建倆人對視一眼,也都點點頭,這樣做確實周全。
于是樸存昕當(dāng)即告別了倆人,轉(zhuǎn)身朝西面跑去。
話劇散場就已經(jīng)是九點半,再加上樸存昕又在后臺逗留了一段時間,等他靠著兩條腿跑到蘇民家的單元樓下,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
蘇民家并不在史家胡同56號,而是在**南邊西交民巷一棟住宅樓里,這里是樸存昕母親當(dāng)初分的房子。
邁步走到自己家門口,樸存昕伸手拍了拍門,開門的是一個毛頭青年。
“哥!”青年驚喜道,“你今兒怎么來了?”
“什么話?”
樸存昕推門進去,正好看到自己的老爹蘇民披著衣服起來。
蘇民看見他就訓(xùn)斥起來。
“你有什么事兒?急成這樣?這個點還拍門,冒冒失失……”
要擱到平時,樸存昕高低得跟蘇民抬上幾句,不過今天他并無這個心情。
拉開椅子坐下,他喘了幾口粗氣,伸手把弟弟送上的水喝了,才開口道:“爸,我有個急事兒,您幫我參謀參謀。”
蘇民瞧著兒子神色認(rèn)真,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坐在沙發(fā)上。
“什么事兒?”
樸存昕從兜里掏出一沓劇本放在桌子上,把剛才鐘山送給他劇本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
蘇民靜靜地聽完,開口問道,“這劇本你看過沒有?”
樸存昕搖頭。
“你呀!唉!”
蘇民伸手拿過劇本,“說了多少次做事情要穩(wěn)妥周詳,鐘山他一個編劇,愿意給你這份兒劇本,是出于好心也罷、有自己的打算也罷,你至少也要把劇本看過再做決定。”
看樸存昕想要反駁,他又說道,“當(dāng)然了,你現(xiàn)在能過來找我,比原來自己悶頭干還是有進步。”
說罷,蘇民拉開墻角的落地臺燈,又戴上了自己的老花鏡,開始在燈下仔細(xì)閱讀起這部《夕照街》。
不到兩個小時的三幕劇,臺詞不算多,總共也就四萬字左右,蘇民是老江湖,此刻看得飛快,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把稿子放下了。
這期間樸存昕也沒閑著,蘇民看完一張他就接過來一張看,也一樣看了個七七八八。
蘇民喝了口水,總結(jié)道,“這個劇本,以青年人物為主體,緊貼時代形勢不說,人物性格和諷刺效果也很充足,而且就劇情發(fā)展上來說,是目前國家宣傳部門最需要的類型……”
“誰說不是呢!”樸存昕對里面的幾個青年人物念念不忘。
“踏實肯干的石頭,好吃懶做的二子,飛揚跋扈但內(nèi)心良善的大頭,甚至那個港商騙子……我覺得我們仨都合適啊!鐘山這兄弟真夠意思……”
“不止是對你們夠意思!”
蘇民糾正道,“這是個好劇本,如果精心排演,說不定能夠轟動一時。只不過看起來跟你們空政……”
樸存昕忙補充道,“鐘山說了,到時候改一改石頭的人物背景……”
“哈!這小子倒是挺雞賊!”
蘇民聽完笑了,看看自己依舊激動不已的兒子,心里明白他在單位跑龍?zhí)滓泊_實憋了一口氣。
“按常理說,這樣的劇本,在人藝也算得上一部值得排演的劇目了。說實話,如果這小子要是已經(jīng)把劇本拿出來,過了藝委會,那人藝肯定是不能讓給你們空政的。”
“但是鐘山說的沒錯,一來他還不算是劇院的職工,二來就算他是正式職工,誰也沒規(guī)定編劇不能給別的劇團寫戲,雖然說出去確實有點給人藝丟人……”
蘇民說著說著,忽然一頓,他想起今天看戲的時候,刁光譚跟自己聊過一嘴鐘山轉(zhuǎn)正的事兒。
應(yīng)該是被上面打回來了。
按理說,這種情況的最優(yōu)解就是等,等到《法源寺》火了、開了座談會,大不了等個一兩年,總可以解決嘛,畢竟鐘山還年輕。
可現(xiàn)在鐘山把一部《夕照街》拋給了空政話劇團,就有點意思了。
空政話劇團是部隊文藝系統(tǒng),人藝則屬于燕京市文藝系統(tǒng),看起來大家都是院團,可是山頭不一樣啊。
這年頭哪個院團不缺好編劇?如果兩邊打算搶一個人,那可就……
想到這里,蘇民忽然哈哈大笑。
這下對面的樸存昕徹底懵了。
“爸,你笑什么?”
“我笑那諸葛亮無謀,周瑜少智——說串了!我笑的是這個鐘山呀!”
蘇民把自己的這番分析給樸存昕講完,樸存昕登時目瞪口呆。
“這,還能這樣?”
蘇民的臉上卻帶著欣賞。
“鐘山這小子,當(dāng)真是個鬼靈鬼精的家伙,當(dāng)初能拿捏得俞民一點脾氣沒有,還給他寫表揚信,現(xiàn)在又來這么一出,有意思!
“不過他這也是仗著才華!山擋住了路,旁人都是繞過去;他呢?不繞過去、也不開山,反倒要讓山自己給他讓開路,這就是本事硬!輕易學(xué)不來啊!”
樸存昕聽這話還有些替鐘山擔(dān)心,“那,他這要是搞不成……”
“搞不成又能怎么樣?”
蘇民一攤手,“你們團哪怕對他不感興趣,但只要用了這個劇本,總歸名氣的還是他的吧?人藝看到他能出反復(fù)寫出好作品,難道肯放他走?最差也不會比現(xiàn)在的局面更差吧?所以這波啊,他橫豎不虧!”
一番分析說罷,樸存昕恍然大悟。
蘇民看看兒子,忽然覺得跟鐘山比,自己家這個老大實在是蠢得可愛。
略一思忖,他又低聲給出建議。
“無論如何,人家?guī)椭四悖@是沒有假的。既然鐘山有這方面的想法,你就要投桃報李,幫他推波助瀾,懂嗎?”
“懂了!”
樸存昕連連點頭,“我就給我們團長求情,求他把鐘山招進來!辦不成我就反復(fù)去!”
“笨蛋!”
蘇民氣得伸手敲了敲樸存昕的腦袋。
“鐘山又不是真想走,再者說,這種他媽的事兒怎么能明說呢?怎么,不聽你的,領(lǐng)導(dǎo)就干不下去了?”
“你只需要在跟你們團的領(lǐng)導(dǎo)講劇本的時候,順口提一句‘聽說這個編劇在人藝還是臨時工呢’,領(lǐng)導(dǎo)自然就能領(lǐng)會,這回明白了嗎?”
樸存昕坐在旁邊,一邊收拾劇本手稿,一邊連連點頭,心想,怪不得我做不了領(lǐng)導(dǎo)。
思考之余,他對于鐘山愈加敬佩,不僅劇本寫得好,腦子也真靈啊!
樸存昕拿著《夕照街》去空政話劇院的事情暫且不表,接下來的幾天,《法源寺》徹底火了。